第六七三章 猜疑链(下)(2 / 2)

新顺1730 望舒慕羲和 0 字 2021-12-02

因为,就算这些盐商的脑子再不好使,也不可能守着淮北盐场,玩“来多少、吃多少”的套路。

那和守着西域黄沙,在吐鲁番无限收砂子,没有任何区别。

唯独此时的交通条件下,只要在远一点的地方玩一次,就可以直接让改革变得极为难看。

这里面的问题,也确实在于朝中制定盐政改革政策的那些人,真的就是少女般的天真。

他们真没学过《国富论》和看不见的手,但他们、包括历史上那次改革,却真的是从这个角度出发的。

而从这个角度出发,第一步,就是取消朝廷控价、减少朝廷管控。

因为,放开盐引制度,朝廷如果控价的话,肯定不行。

定的高了,私盐泛滥。

定的低了,肯定没人去。

那么,只有让市场充分竞争,让商贾自行定价,才会既不缺盐、也不价格太高。

理论上,只要让衙门出个公告:不准齐行控价即可。

要让官盐便宜,就得既取消总承包商,又减少中间环节的管控,还要收回各处对查盐的权力,唯有如此,方才能改革成功。

这就给了盐商极大的漏洞。而且,还有个问题,朝中那些给出盐政改革方案的人,始终没正面回应:怎么杜绝富商买票?

这里面是两个问题。

第一:盐票是不是无限卖?

如果无限卖,必然崩。这不只是物价混乱的问题,而且还是打价格战,小散商有个吊毛的机会,能赢总资产几家在大几千万里两的盐商?

如果不是无限卖,而是控销售区分售额度,怎么解决远近利润不同的问题?怎么确保大盐商不先把利润最高、运输最方便的地方吃下来?

第二:盐票倒卖,是否合法?

如果我钱多,我买了200万引的盐票,我是否可以再转卖给别人?

如果可以,那么和之前有什么区别?

如果不能,采取什么方式卖票保证公平?怎么把偏远地区的票卖给有能力承办的大商?

再一个,我有钱买200万引,先不管我转不转卖,只说我这么买,可不可以?

刘钰是支持大顺的这一次改革的,但他并不支持朝中那些人的做法,这是标准的矫枉过正。

很多问题是不能刻舟求剑的,历史上的那次盐改,没有出现这样的情况,是因为在那之前,大盐商经历了白莲教、私盐泛滥等等缘故,其实已经崩了。

但现在,扬州府的那些大盐商,正是资本雄厚、享受到了之前二十年大量东西洋白银流入的背景下资本充足的时候。

对付半死不活的人,不用去考虑这人反抗怎么办。

可要是对付活蹦乱跳的中年人,虽然可能很快就要老了,但四五十岁的中老年反抗一下子也不得不防。

只不过,刘钰真的是高估这些盐商了。

他本就存了这些盐商死前肯定要搏一搏的心思,不怕一万、就怕万一,防的就是盐商搞反击,闹得非常难看。

而且他又不知道吴敬梓去给这些盐商分析了情况、出了一个实际上最可行的主意。

这些盐商考虑了海商集团的崛起,却没考虑另一个问题:皇帝可能把整个大顺最赚钱的两件买卖不比大顺朝廷收土地税赚的少交给同一伙人吗?

所以如果刘钰知道了吴敬梓出的主意,一定会觉得说不定还真有可能成功。

但他不知道,也更不可能知道盐商否了这个想法,而是采取了最保守的策略。

即把希望寄托在朝廷不改。只要给了钱就不改上。

如果刘钰知道,他肯定会笑着骂一句废物,觉得真的是养废了,这他妈和等死有啥区别?

可他并不知道。

而且又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并且他内心考虑的角度,从一开始就明白海商的势力已经够大了,而且是新兴阶层,皇帝会本能地担心,不可能再给更多的利益了。

加之他知道大顺的下一步战略是南下打印,是以这本身就又是加强海商势力的过程,而势力在必然扩张的前提下,皇帝更不可能把盐在给交给群势力越来越大的群体了。

在此信息基础上做思考,他就根本没考虑过盐商考虑的那种“替他人作嫁衣裳”的可能。

是以,当说客说到盐政改革可能遇到的偏远地区的问题时,在信息不同的猜疑之下,刘钰第一时间就觉得,盐商可能会在这个地方切入,对抗改革。

这场改革,从一开始,刘钰就不觉得私盐贩子是主要问题。

而且,明显的,这场改革想要成功,那么其政策的关键点,一定是“化枭为商”。

换句话说,大盐商认为的主要因素,实质上在这个思路的改革下,是直接被化掉的。

但是,这只是化掉已有的大部分走私贩子,即便他们能够提供市场信息、销售路径,但想要和大盐商对抗,只能是一支强势的、以朝廷为后台的力量。

否则,是赢不了的。

但刘钰也不得不承认,朝中那些支持盐政改革的人,想的简单了,并没有完善后续的诸多制度,使得漏洞太多。

这也就是在这个时代,放到后世,人都从资本厮杀中杀出来的,这么多的漏洞,能直接捅破了天。

本来他并不是掺和进盐政改革中太深,但从考察了淮南盐场给皇帝写了第二封奏疏之后,刘钰也只能把这场改革扭一扭了,扭到一种他希望的模式上了。

既不同于朝廷内那些改革派的模式、也不同于旧(www.hao8.net)的总承包商的模式。

这些盐商既然拿这个他认定可能会出问题的地方说事,刘钰心道这也正搔到了痒处,便怕你们不玩呢。

不过既是要玩,那也顺势把一些漏洞补上吧。

如今盐商既已出招,刘钰心道这倒也好,便笑道:“如你所言,这最大的问题,也就是远处行销,小商无力承担资本,反倒导致私盐泛滥?”

“那若是行改革之事,却无这个问题呢?那你们还有什么可说?”

说客和他背后的盐商,其实真没有刘钰想的那么有种、有激情和活力,以及斗争精神。

说客知道自己只是来送钱、送台阶的。

这时候见刘钰这么说,便也笑道:“国公明鉴,怎么可能不出问题呢?”

“国公需知,这盐上的事,不比战争。”

“如太祖皇帝时候,一年席卷河南京畿。”

“但这盐,若是私盐寸进、官盐日缩,官盐想要收复‘失地’,可就不是一天两天、一年两年的事了。”

“江西丢了,四五十年,尚未‘收复’为官盐区呢。如果变法真这么有用,竟能一夜之间官盐重夺江西,那可是神乎其技了。”

刘钰跟着笑了笑,手指不经意间在“点心盒子”上敲了几下,摇头晃脑道:“有道是,隔行如隔山呐。你若问我海战、算数、乃至行销欧(www.vkzw.com)罗巴货物,我是如数家珍。”

“但问我贩盐诸事,我还真就不一定比你们更明白。”

“陛下差我来,也是考察一下,听取民情。正所谓,兼听则明、偏信则暗嘛。”

说客的目光在刘钰敲动的手指上逗留了一瞬,心里登时明白过来,连声道:“国公所言极是,极是啊!兼听则明、偏信则暗。”

刘钰又道:“术业有专攻,我本来也没有在盐政改革上发声,这你们想必都是知道的。不过既领了圣命,那就不得不尽心竭力了。”

“可我就不懂了,你们既有了办法,怎地不直接上疏朝廷?”

说客心下更明白了,心道这不是废话吗?直接走官方,那不是显得我们再给皇帝“行贿送礼”嘛,这也不好听啊。

“国公,这盐政改革事,牵扯甚多。一旦讨论起来,各有道理,难就不免麻烦。”

“陛下既信赖国公,国公也只是传达一下我们的意思,这就不妨交由国公这里,回禀圣上,由圣上独断。陛下聪颖绝世,自会分清利弊。”

“我们的意思,都在这奏疏中,还请国公代呈。”

“这种事,小人以为最好还是不要声张,否则恐有些该碗口割舌之辈,乱嚼舌头,诋毁圣名……竟以市井之见,来评判陛下圣裁之英明,那可就是我们的罪过了。”

刘钰呵呵一笑,缓缓道:“如此,似也有些道理。那么,这事我就先回禀陛下吧。但我也不得不多说一句。”

“国公请讲。”

刘钰正色道:“既是这件事你们也知道,闹得越大,越不好收场,那你们这段时间最好也不要闹。”

“既选了不走朝堂正途,却由我代呈陛下,有些事你们自己就心里有数才是。”

“虽说兼听则明、偏信则暗。但,改与不改,终究在陛下、在朝廷,而不在市井舆情、江南风向。”

“我可不是很想看到,是改、是不改,竟成天下讨论之势,到时候可就难收了。”

这显然就是在警告不要发动舆论,现在最好消停点,等皇帝那边的消息。

说客如何不明白,忙道:“国公教的是,小人记下了。此事,终究在陛下、在朝中诸位大臣。其利其弊,难道以陛下之圣明、诸位大臣之聪慧,还分不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