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座的诸人皆用奇怪的目光看着蒙仲。
卫援、韩具、田璜、翟丹、胡潜、彭质六将大多是纳闷于蒙仲称呼公子章为“安阳君”,而非此前的“公子”,而庞煖、剧辛二人,则是惊讶于蒙仲提到的赵希。
“赵希?”公子章愣了愣,狐疑地问道:“是目前驻扎在平原邑的赵希么?”
“正是。”
蒙仲点点头说道:“赵希,前些日子前来沙丘觐见赵主父与赵王何时,曾与在下有过一番接触,我当时隐隐感觉,赵希似乎猜到此番沙丘会发生点什么……”
发生点什么?
无疑指的就是公子章举兵反叛这件事罢了。
不得不说,公子章谋反这件事,其实是很多人都心知肚明的事,比如肥义、赵成、李兑、赵豹,其实都很清楚,只是他们没有办法、或者不想“先下手为强”去做那个“恶人”,只能被动地处理这件事——即当公子章果真谋反作乱时,他们再派兵围剿。
毕竟公子章是赵国覆亡中山国的最大功臣之一,在他没有叛乱的情况下,无论是肥义还是赵成、李兑,都没有办法处置公子章,否则,就会落下把柄与口实,反而给了公子章名正言顺“清君侧”的机会。
正是这个原因,哪怕肥义、赵成、李兑、赵豹几人或多或少都猜到公子章的意图,猜到公子章很有可能会趁着这次赵主父勘察陵墓选址的机会举兵反叛,也不敢率先有所行动。
正因为如此,才导致赵王何等人在公子章叛乱这件事上处于被动,以至于如今被逼到逃入鸡泽。
“赵希……”捋着下颌的短须,公子章皱着眉头说道:“你若不提,我还真没有想到。……这赵希,乃是安平君赵成的侄子,他或许从赵成那边得到了什么指示,确实有可能……”说到这里,他转头对韩具说道:“韩具,你率五千兵卒在漳水一带布防,驻扎营寨,倘若那赵希当真敢有什么异动,你知道该如何处置的。”
“喏!”韩具抱拳应道。
嘱咐完韩具后,公子章朝着蒙仲点了点头,大概是想赞许蒙仲的这项提醒。
蒙仲毫无回应。
会议散了之后,庞煖在帐外喊住了正准备离去的蒙仲,对后者说道:“我准备返回行宫,向赵主父覆命,你有什么打算?”
蒙仲微微摇了摇头,略带叹息地说道:“我不知道。……我连我自己在做什么都不知道。”
庞煖听出了蒙仲话中的那几分埋怨,劝道:“既然如此,不如你我先回行宫,先向赵主父覆命。……反正公子章这边,暂时用不着你我,再者,我也有些担心赵主父。”
“担心公子章假戏真做,真的挟持了赵主父?”蒙仲晒笑一声,但最终还是点了点头,略带惆怅地说道:“也罢,先回行宫吧。”
二人商议罢后,便相互告辞。
回到信卫军驻扎的地点,蒙仲命乐毅集结了信卫军,旋即率领信卫军徐徐返回沙丘行宫,准备仍旧驻扎在沙丘行宫的南郊。
在返回沙丘行宫的途中,蒙仲沿途看到了不少赵国士卒的尸体。
他朝着四周看了看,这才发现这一带,正是他昨晚率领信卫军伏击赵王何的军队,且此后又与阳文君赵豹所率军队厮杀的地方。
根据乐毅的事后统计,昨晚的厮杀,信卫军牺牲了六十四人,三百余人负伤,在蒙仲看来损失不可谓不重,不过相比之下,终归还是信期、阳文君赵豹一方的军队损失更重,前前后后的士卒伤亡最起码在一千人以上。
不过昨晚夜色昏暗,兼之情况又危及,蒙仲无心去想那么多,直到今日路过昨晚的战场,他的心情变得十分沉重。
他麾下的士卒,是赵国的士卒,信期与阳文君赵豹麾下的士卒,也是赵国的士卒,彼此都是赵国士卒,本该齐心合力抵挡来自其他国家的威胁,却因为赵国王室的内乱,以至于这些士卒自相残杀。
每每想到这里,蒙仲心中便不由感到惋惜。
而他麾下那六十余名信卫军士卒的牺牲,更是让他感到无比的哀伤。
“将这些士卒的尸体都掩埋了吧。”
蒙仲与乐毅商量道。
乐毅没有反对,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点点头,将蒙仲的命令吩咐了下去。
当信卫军士卒们就地掩埋那些赵卒的尸体时,乐毅来到蒙仲身边,低声说道:“士卒们有些迷茫,他们开始困惑自己究竟在为什么而战……”
蒙仲轻哼一声,略微叹息道:“别说他们弄不清楚,事实上我也弄不清楚。”
听闻此言,乐毅皱眉说道:“阿仲,你可是我信卫军的司马,别人可以动摇,唯独你不能动摇!”
“那么你呢?”蒙仲问乐毅道:“你清楚自己在为什么而战么?”
“我?”乐毅微微一笑,正色说道:“为你,为阿虎,为阿遂,为武婴、向缭他们,我,始终是为了我等彼此而战。……除此之外,赵主父也好,公子章也罢,都并非是我作为一名赵国士卒的理由。”
蒙仲愣了愣,旋即轻轻拍了拍乐毅的臂膀。
足足花了两三个时辰,众信卫军士卒这才将附近一带的赵卒尸体通通掩埋,旋即,蒙仲率领麾下士卒再次启程,返回了沙丘行宫。
待他回到沙丘行宫时,庞煖早已率领檀卫军返回了行宫,并从公子章的卫队手中重新接管了沙丘行宫的防卫——想来正如蒙仲所言,庞煖亦对公子章抱持着最起码的警惕心。
让蒙遂带着信卫军继续在宫外南郊驻扎,蒙仲带着乐毅进入行宫,在东殿的正殿向赵主父覆命。
待见到赵主父时,赵主父正与鹖冠子在殿内弈棋,瞧见蒙仲、乐毅二人走入殿内,便笑着说道:“方才庞煖回来时,说你亦会率军返回行宫,何以耽搁了那么许久?”
蒙仲简单解释道:“途中遇到了许多暴尸在野的士卒尸体,我与士卒们将其掩埋了。”
听闻此言,鹖冠子捋着髯须笑道:“小友不愧是庄子的高徒,这份仁心,难能可贵。”
相比较鹖冠子的称赞,赵主父倒是没说什么,可能他根本不在意这种事。
在微微点了点头,赵主父对蒙仲吩咐道:“赵章的大军不是已经抵达了么?接下来交给他们即可,你与庞煖,暂时就静观其变吧。……好了,你二人劳累了一宿,先回去歇息吧。”
蒙仲抱了抱拳,但却没有告辞离去,他在目视着赵主父许久后,忽然说道:“赵主父,昨日一事,已有至少四五千名赵国的士卒丧生,且我认为,还会有更多的赵国士卒会因为这场变故而丧生……”
“……”赵主父执棋的手微微一顿,抬头瞥了一眼蒙仲,淡淡问道:“你想说什么?”
尽管鹖冠子用眼神示意蒙仲,但蒙仲还是开口说道:“我认为,这些士卒的伤亡,原本都是可以避免的……”
“怎么避免?”赵主父在棋盘上落下一子,平淡地说道:“你是觉得赵何肯顺从地退位,还是觉得赵章能善罢甘休?更何况,事到如今再说这话,你不觉得已经晚了么?”
“是啊……”
蒙仲面色惆怅地点了点头。
“还有什么想说的么?假如没有别的,就先回去歇息吧。”赵主父淡淡说道。
听闻此言,蒙仲低头思索了一番,旋即正色说道:“赵主父,事到如今,有些话我索性也就不提了,但有一件事,我还是要说……”
赵主父抬头深深看了一眼蒙仲,旋即微微点了点头:“说吧。”
出乎赵主父的意料,只见蒙仲抱了抱拳,正色说道:“既然赵主父已决意协助公子章夺位,那么我认为,此事当速战速决!……现在明面上,是公子章挟持了赵主父您,换而言之,公子章没有名正言顺的‘大义’,难以服众。别看公子章目前优势很大,但耽搁越久,公子章在名声上就越被动。相信四五日之后,安平君赵成、奉阳君李兑等人,绝对会打着‘诛叛臣’的旗号,号召更多的军队前来一同讨伐公子章,介时,赵国的军队,或将有更多被牵连其中。但倘若赵主父您能亲自出面,就能让赵成、李兑等人失去号召力……”
“让我出面?”
赵主父微微皱了皱眉,问道:“你是说,让我出面认可公子章的起兵,指认赵成、李兑、信期、赵豹等人作为叛臣么?……你觉得,昨日公子章的所作所为,国人会相信我的说法?”
摇了摇头,蒙仲坚持道:“赵主父,不管国人信或不信,但赵国的军队,会顾忌到您的威望而暂时保持中立。如此一来,安平君、奉阳君等人便召集不到足够的兵力来对抗公子章的军队,赵国这场内战的规模,亦能被压制在最小,且很快就能结束这场内乱。”
听闻此言,鹖冠子眼眸一亮,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在他看来,蒙仲的观点无疑是正确而睿智的,但问题是,赵主父肯听从这项建议么?
要知道,此时给予公子章肯定,那岂不是等于承认赵主父与公子章是一伙的?而且还是让赵主父亲口承认。
素来爱惜自己名声的赵主父,怎么可能会同意呢?
至少在鹖冠子看来,赵主父同意此事的可能性非常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