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时正刻,魏军主营北约三十里处,白起与季泓并麾下五万秦卒,皆藏匿在附近一带的丘陵、树林中,一边啃着难以下咽的干粮,一边静静等到着突袭魏营的时间。
不多时,水足饭饱,白起站起身来吩咐左右道:“时候差不多了,出发!”
“喏!”
在白起的命令下,五万秦卒各自默默地收拾兵器与干粮,迅速集合。
此刻他们的心情,分外沉重。
因为他已经得知了接下来要发生的事:即他们五万人,将在主帅白起的率领下,全军冲击十八万魏军的主营!
以五万人突袭十八万魏军,不难猜测这必定是一场劣势极大的恶战,但这些秦卒没有选择。
逃兵?
不存在的!
商君卫鞅制定的《连坐法》,基本上杜绝了军队士卒层面有出现逃兵的可能,因为士卒们会在《连坐法》的威胁下彼此监视,毕竟在《商君书》的《画策篇》中明文规定:以五人为一伍,若其中有一人逃亡,其余四人皆在遭到处罚。
在《连坐法》的威胁下,纵使是秦军士卒们亦不允许同泽中出现逃兵,倘若有人胆敢逃跑,与他一个伍的士卒会先将其杀死,毕竟虽说同伍的士卒战死,其余四人也要受到处罚,却“同伍士卒战死”的处罚,要比“同伍士卒逃亡”轻得多,只需额外杀死一名敌军士卒就能抵偿。
而这,正是秦军士卒中极少极少出现逃兵的原因。
“沙沙——”
“沙沙——”
五万名秦卒,神色肃穆、默不作声,在白起与季泓等将领的率领下,急速直奔魏军主营。
此时细观这五万秦卒,只见他们一个个面无表情,甚至于眼中还有几分决然之色,仿佛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因为他们都很清楚,接下来他们将对十八万魏军展开突袭。
若不能击破那十八万魏军取得胜利,便就只有死路一条——等不到秦国来处罚他们,他们将遭到十八万魏军的疯狂剿杀,乃至最终全军覆没。
这是一场没有丝毫退路的突袭!
败,则被魏军剿杀,即使侥幸逃回秦国,仍要受到秦国的处罚。
唯有取胜!
击破十八万魏军,赢得这场战争的胜利!
『很好、很不错的气势……』
在环视了一眼身后的诸秦卒后,白起深深吸了口气。
不得不说,此刻他心中的压力,丝毫不比身后的那些秦卒小,因为他很清楚,若今日无法一口气击溃魏军,他秦军便将一败涂地,就连新城、宜阳两地,亦会被魏韩联军顺势攻取。
而他本人,亦将遭到严重的处罚,轻则受刑,割掉鼻子、脸上刺字;重则处死,甚至是五马分尸,就像当年的商君卫鞅一般。
心中一紧张,左肩处的箭创,亦再次传来阵阵疼痛。
白起抬手捂着左肩,长长吐了口气,以往不信鬼神之力的他,此刻亦忍不住暗暗向天神祈祷,祈祷上苍庇佑秦军,助他秦军击败十八万魏军。
而与此同时,在魏营主营的帅帐内,魏军主帅公孙喜仍不知秦军主帅白起即将率领五万秦卒,从北面对他主营发动丝毫不留退路的突袭,此刻他正与后营的主将公孙竖在帐内喝酒,一边喝酒一边聊着诸如辎重、粮草等方面的事宜。
一边喝着,一边聊着,忽然有近卫入帐禀报道:“犀武,帐外有师帅蒙仲求见。”
听闻此言,公孙喜脸上的笑容顿时垮了下来,颇有些咬牙切齿地低声骂道:“又是这烦人的小子!他是一刻也不叫我舒坦。”
“犀武言过了。”公孙竖闻言笑着说了句,随即吩咐那名近卫道:“请蒙师帅进来吧。”
与公孙喜看待蒙仲的态度截然相反,公孙竖对蒙仲的印象很不错,毕竟在他看来,蒙仲知晓进退、通晓人情世故,除非触及其底线,否则这位少年将领并不会做出有违其身份的事。
更要紧的是,这位少年与段干氏、与西河儒家的关系非常亲近,妥妥的是太子魏圉日后身边的权贵——别看如今薛公田文在魏国仍如日中天,但事实上公孙喜并不看好田文。
仅数息后,蒙仲便从帐外迈步走入,在看清楚帐内的人数后,当即抱拳行礼:“蒙仲,见过犀武,见过公孙军将。”
“哼!”公孙喜轻哼一声,满脸不耐烦之色。
见此,公孙竖笑着说道:“蒙师帅此刻前来求见犀武,莫非有何要事?”
“正是。”
蒙仲点点头,正色说道:“片刻前,军司马唐直派人知会在下,言他麾下军队自昨日驻扎于雒水东岸之后,于雒水西岸发现了秦军的踪迹……”
听闻此言,公孙喜正准备夹菜的手一顿,转过头满脸惊疑地看向蒙仲。
也难怪,毕竟唐直不可能因为区区十二名斥候的牺牲就来惊动公孙喜,除非他查清楚雒水西侧究竟藏匿有多少数量的秦军。
皱了皱眉,公孙喜冷哼着说道:“哟,这么说还真被你料中了?……怎么着,你是特意来给老夫难堪么?”
“犀武误会了。”
蒙仲摇摇头,继续解释道:“虽然唐直军司马派出的斥候撞见了秦军的斥候,但却未曾找到秦军,但据唐直军司马所言,他能肯定雒水西岸必定藏匿有秦国的军队。这就很奇怪……倘若秦军果真在雒水一带,那么他们的意图必然是想横渡雒水偷袭我军主营,但奇怪的是,自昨日到今日,唐直、焦革两位军司马,并未遭到秦军的偷袭,对方任由其继续建造营寨……因此在下断定,秦军是中途改变了策略,决定绕过雒水东岸的唐直与焦革,从北侧偷袭我军主营。”
“……”
公孙喜与公孙竖对视一眼,均感觉有些意外。
原本公孙喜还以为蒙仲这回是故意来给他难堪,没想到,蒙仲竟是怀疑秦军会从北面偷袭他们,特地为此而来。
“北面……”
沉吟了片刻,公孙喜皱着眉头反问道:“蒙仲,你知道伊阙的北面是哪么?”
“知道。”蒙仲点点头说道:“是西周国境内的王都雒阳,是周天子所在的地方。”
说着,他摇了摇头:“可那又如何呢?并无规定秦国的军队就不能穿过西周国来偷袭我方的背后。”
“……”
公孙喜被说得哑口无言,皱着眉头在心中权衡着蒙仲这番话。
不得不说,公孙喜直觉地不是很相信蒙仲这番判断,原因很简单:秦军究竟需要多么大的勇气与魄力,才敢绕一大圈偷袭他魏军主营的北侧?
记得前两日时,当蒙仲提出秦军或有可能从西侧的雒水偷袭他魏军主营事,公孙喜任由唐直、焦革二人移驻雒水,因为他觉得此事还有点可能——毕竟从退路上想,一旦秦军偷袭他主营失败,还能撤到宜阳。
可今日蒙仲却又说,秦军或有可能从北面偷袭他们,这怎么可能呢?
倘若秦军真敢这么做,只要他主营这边挡住秦军,再派人通知唐直、焦革二人切断这路秦军的归路,他十八万魏军便可将前来偷袭的秦军团团包围在伊阙一带,在这种情况下,前来偷袭的秦军必定全军覆没——秦人到底是有多蠢,才会想出这种九死一生的偷袭之计?
想来想去,公孙喜还是觉得这件事毫无可能。
他笑着说道:“蒙仲,我看你太高估秦军了。……可能就像你此前所认为的,秦军或许原本确实想从雒水偷袭我军,但见唐直、焦革二人驻扎在彼,秦军便知难而退了……”
“犀武。”蒙仲正色说道:“您肯承认秦军或原本想从雒水偷袭我军,这再好不过,那么在下斗胆请问,秦军为何要从雒水偷袭我军?”
“唔?”
公孙喜被蒙仲问得一愣。
见此,蒙仲自顾自说道:“秦军放着十万韩军不管不顾,绕到雒水试图偷袭我军主营,这是否意味着,秦军已经认识到,一味死守只有败亡,唯有奇袭我军,率先击破我十八万魏军,他们才有些许胜算?……在明知此事的前提下,就单单因为唐直、焦革两位军司马驻军于雒水,秦军便知难而退了?依旧采取一味死守,最终迎来注定的败亡?……还是说,他们决定在不惊动唐直、焦革两位军司马的情况下,绕到我军的北侧,继续对我军主营发动偷袭?犀武觉得这两者,哪个可能性更大?”
“……”
公孙喜闻言放下了手中的筷子,捋着胡须思忖着蒙仲的话。
而在旁,公孙竖则点点头说道:“犀武,我觉得蒙师帅这番话很有道理。……秦军仅十余万人,而我联军则有三十万,一味死守唯有战败一途,想来秦军的将领也明白这个道理。既然秦军决定以率先偷袭我军的方式来取得优势,那么就不可能会因为些许阻碍就轻言放弃……”
公孙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皱眉说道:“既然如此,我叫窦兴、魏青领两万兵驻守于北面……”
话音未落,就见有一名士卒急匆匆地闯入帅帐。
蒙仲转头看了一眼,只见那名士卒满脸惊慌,他心中咯噔一下,暗道不妙。
果不其然,只见那名士卒朝着公孙喜抱拳行礼后,急切地说道:“启禀犀武,我军北营遭到袭击,一支不知从哪冒出来的秦军攻入了北营,正朝着中营这边杀来……”
听闻此言,犀武惊地整个都坐直起来。
“居然……”
只见他看了一眼蒙仲,惊疑不定地喃喃说道:“居然真敢从北面袭来?”
从旁,公孙竖连忙说道:“犀武,当立刻下令抵挡!不可叫秦军突入营内!”
公孙喜点点头,转头对近卫公孙度道:“立刻传令全军,叫窦兴、魏青、费恢等人率各自麾下武卒抵挡进犯的秦军。……再派人传令给唐直、焦革二人,命二人一人防守雒水,一人率军往北,切断秦军北面的归路。”
说罢,他瞥了一眼蒙仲。
蒙仲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在旁公孙竖却明白公孙喜的意思,问道:“蒙师帅,对此你有什么意见么?”
『原来是在询问我的意见啊……』
蒙仲顿时恍然,这才明白公孙喜看他的那一记眼神,原来是不好意思开口询问他的意见。
想到这里,他低头思忖了片刻,点点头说道:“暂时只能先这样……”
听闻此言,公孙喜朝着公孙度一挥手:“去吧!”
“喏!”
公孙度抱了抱拳,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