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觉得，您是一个怎样的人？”</p>
在节目里正式播出的采访，以这样一个问题开启。</p>
然后，扣着洋基帽、带着大口罩的汪言，沉吟了至少整整三秒，方才缓缓开口。</p>
“大部分时间里，我是一个功利的享乐主义者。”</p>
陈羽彤讶然挑眉：“您对自己的评价，低得出乎我的意料。”</p>
“我比较清醒。”大少看上去情绪不高，嗓音低沉。</p>
“也特别诚实。”</p>
陈羽彤接了一句，却没有继续纠缠下去，马上转换话题。</p>
“好，那么最后一个问题：如果要您对网上的反对者和支持者们分别讲一句话，您会讲什么？”</p>
电视机前的观众都特别纳闷，怎么才开始就最后一个问题了？</p>
正迷糊着，便只见画面里的少年不假思索的开口。</p>
“没有。”</p>
“没有？！”</p>
陈羽彤愕然瞪大眼睛。</p>
汪言轻飘飘一摊手，眼神特别平静。</p>
“黑子们只想发泄却伤不到我，粉丝们需要寄托却不需要指教，中立看客只要热闹不要鸡汤，您看，没有哪一句话可以解决掉目前的困境，让所有人满意。</p>
所以不管外人希望我怎么回应，我的回应就是没有回应，把一切都交给时间。”</p>
陈羽彤继续愕然好一会儿，突然轻轻鼓掌。</p>
紧接着，周围响起一片掌声。</p>
初时有些稀稀拉拉，渐渐愈演愈烈。</p>
电视机前的观众看得一头雾水，并不能够理解那种情绪从何而来，但却下意识的开始集中注意力。</p>
再之后，视频开始“倒带”，燕姐的画外音徐徐响起。</p>
“决定把一切都交给时间的少年，便是本次风波的主角，叫做汪某，19岁，是一个成功的创业者、非常厉害的业余赛车手、不知道是否优秀的导演兼制片人，以及，一个不把花钱当回事的富二代。”</p>
“在采访组下去之前，我们制片委员会最初定下的第一主题是——探讨富二代的不当行为对社会阶层割裂的推动作用。”</p>
“第二主题是——如何疏导社会高压，将极端情绪控制在一个合理的范畴内，为青少年树立正确的SHZY三观。”</p>
“如果素材实在不贴合，退而求其次，最少要做到正视网络乱象，督促有关部门转变思维，行之有效的监督并净化网络环境。”</p>
“但在完成采访后，我们愕然发现，原定主题，没有一个能派上用场。然而，所有的答案，却又似乎已经隐隐的包含在其中……”</p>
“所以这是一期没有预设立场的焦点访谈，我们访谈，你们思考，让我们共同来感受当下年轻人的思想世界。”</p>
过场语结束，画面闪回到采访刚开始的时候，正菜终于端出。</p>
……</p>
裤衩大楼《焦点访谈》小会议室里，老徐目瞪口呆、面红耳赤。</p>
突然，声色俱厉的指责王福泽：“你、你们……你们是怎么做节目的？！胡闹！”</p>
周围的同事们，有的冷眼旁观，有的议论纷纷。</p>
“这期节目确实和以往大不一样。”</p>
“少了点严肃性，多了些开放性，我觉得还行。”</p>
“问题大了去了！失去严肃性，节目的权威如何保证？”</p>
“感觉不管是切入方式，还是解读角度，都不是焦点访谈的风格，老王真敢搞，上面居然真敢批……”</p>
“嘘！临时加塞的采访任务，你以为呢？”</p>
“政治任务性质，懂不懂？！呵，当时可不止一个人在争这活儿。”</p>
“怪不得老徐那么气，感情是没争过老王啊？”</p>
“莫谈那些，莫谈那些！聊节目就好。”</p>
“其实在网络大时代的新语境下面做一些新尝试是件好事，没人规定焦点访谈就得一成不变，我估计这期的收视率应该会很好看。”</p>
“收视率有什么用！”</p>
“咱们虽然不看重收视率，但是，收视率高，最起码可以代表人民群众喜闻乐见嘛！”</p>
纷纷扰扰的议论并没有影响王福泽的好心情。</p>
看着气急败坏的老徐，王福泽知道，对方心虚了。</p>
“胡闹与否，领导说了算，你说了不算。哎，你看不看了？不看也别打扰别人，有点公德心，好不？”</p>
老徐有心拂袖而去，但是，心里又委实痒得很。</p>
不夸张的说，层层叠叠的悬念设置，让他也开始对那个姓汪的少年产生了巨大的好奇。</p>
这与个人恩怨无关，只是人类的天性。</p>
闲着没事儿干的时候，就应该吃瓜嘛！</p>
与其心态相似的，是电视机前茫茫多的观众。</p>
《焦点访谈》的老观众们意识到了今天的节目格外不同，因此颇觉新鲜，看得目不转睛。</p>
临时决定收看的新观众，大部分就是奔着本次事件来的，更不可能转台。</p>
王福泽见老徐不挪屁股，得意的轻哼一声，转头吩咐陈羽彤。</p>
“小陈，去问一下收视率。”</p>
陈羽彤领命而去，出会议室随便找台办公座机，拨通监控室内线。</p>
一分钟不到，踩着高跟鞋噔噔噔的冲回来。</p>
全体同僚齐齐转头——听到那阵急促的脚步声，所有人都能猜到，收视率，怕是爆了。</p>
“多少？”</p>
陈羽彤的脸蛋有些微红，眼里闪烁着名为喜悦的光：“3.99！市场份额11.98！”</p>
“嘶……”</p>
好多人，当场就开始表演倒吸凉皮。</p>
大家天天都在关注数据，自然明白那意味着什么。</p>
“哟，王制片，恭喜啊！”</p>
“比本月平均收视高出0.8个百分点，优秀！”</p>
“没记错的话，这应该是今年第二好的收视吧？”</p>
“小陈干得漂亮！”</p>
陈羽彤抿着嘴，努力压抑着骄傲，谦虚一句：“节目还没播完，做不得数的……”</p>
现在确实做不得数。</p>
按照监控中心那边的说法，开局不到3.05，然后一路上涨，拉都拉不住，巅峰明显未到。</p>
现在已经不是能否过4的问题了，而是会冲到多高。</p>
4.3？</p>
4.5？</p>
甚至……跟天气预报掰一掰手腕？！</p>
想到美处，陈羽彤顿时笑得好甜，越看汪言越顺眼。</p>
福星啊，小帅哥！</p>
……</p>
高而稳的收视率，于汪大少而言，其实同样是一个巨大的利好。</p>
安晓芳、李一胥、王牧野等人都窝在汪言的套房里，一个赛一个的紧张，为什么？</p>
其实就是在惦记收视率。</p>
不再担心汪言的洗白问题后，整个魔女剧组最核心的利益就捆绑在节目收视率上面。</p>
4%的全国收视率，就意味着有4%的家庭，将会确切得知《魔女》的信息——不仅仅是一个名字或者符号，而是较为详细的宣传。</p>
用安晓芳的话来讲——</p>
“你知不知道如果想用常规宣传的方式，去覆盖到那么多家庭，需要花多少钱？”</p>
“6000万！最少最少的！”</p>
“而且那种覆盖仅限于一个名字，实际效果要打骨折。”</p>
“汪导，汪制片，汪大少，咱们赚大了！”</p>
然而汪导汪制片汪大少并不是很关心覆盖面的问题，他更关心自己帅不帅。</p>
那当然是极帅的。</p>
甚至出乎所有人的意料。</p>
当那句经典至极的反问播出来时，社交媒体整个炸了。</p>
【选择我做节目主题已经是既定事实，您让我倒推原因，本质上，其实是要求我对这场由我引起的风波，做一次反思和提炼。</p>
而这，恰恰正是刚才我不想回答您、打算岔开话题的原因。</p>
我为什么要去反思一件我并没有做错的事呢？</p>
网上的纷纷扰扰，在你们节目组看来是一篇很好的命题作文，可以探讨现实社会的阶层割裂、仇富与媚富的对立统一、英雄与恶棍的一体两面，顺便再捎带上一个传奇小孩的猎奇经历……</p>
但，这一切，与我何干？】</p>
事实上，并不是所有观众都能理解整段话的含金量。</p>
甚至，理解不上去的人更多一些。</p>
但是，所有人都能感受到，汪言身上那股子透体而出的睿智和霸气。</p>
就比如刘家，刘放在那儿猛拍大腿，嗷嗷直叫唤，老刘突然回头问：“能听懂？”</p>
刘放猛的一番白眼：“废话！”</p>
“那你给我解读一下。”</p>
“额……”</p>
刘放懵了。</p>
同样懵哔的还有何苗苗，大小姐虽然生在一个顶级家庭，却格外不擅长那些弯弯绕绕。</p>
恰好，父母正在感叹，并且聊起这番话的含金量，她不由高高竖起耳朵。</p>
“这孩子哪儿来的啊？真妖！”</p>
方清婉上来就是一句感慨，把复杂的心情展露无遗。</p>
何老哥点点头，像做作业似的，一句一句拆开来和爱人讨论。</p>
“第一句，是智慧和洞察力的最好展现，既定事实+倒推，两个词儿，就把立场扎得死死的。”</p>
方清婉接道：“【要求】更是用得有意思，抗拒含而不露，那股子傲气，像根针似的扎在那里。”</p>
“嗯。”老何颔首表示同意，“你们【要求】我做，而不是【希望】我做，区别非常明显。”</p>
“对，然后下一句马上就把含而不露的不满表示出来——我不想回答，原本打算岔开话题。”</p>
老何感慨叹息：“下马威给得结实啊……”</p>
“反思+提炼，更是直接将节目组的用意抖落得一干二净。”</p>
“【原本】又是一句心理补偿式转折，呼应前面那句【我很荣幸】，表示不喜欢但给面子，短短几句话，释放出软-硬-软三种节奏变化，厉害啊！”</p>
“仅仅是那句用来转移话题、终止节奏的【我很荣幸】就够厉害了，一般的记者面对那种态度，根本不好往下强接。”</p>
“要立场有立场，要态度有态度，要智慧有智慧，而这一切都建立在敏锐的洞察力上……上回喝酒我就发现了，那孩子是个浑身都长心眼儿的小狐狸。”</p>
“啧啧，真不敢信……我原来以为那孩子是个居脑壳来着……”</p>
何大小姐听得张口结舌。</p>
你们俩才是妖孽好吧？！</p>
不对，你们俩是神经病！</p>
有你们这么做阅读理解的吗？！</p>
语文老师肯定得气死！</p>
大小姐压根没信，感觉是父母在以成年人腹黑之心，度二狗纯洁之腹——此纯洁非彼纯洁。</p>
在何大小姐看来，狗子确实很聪明，又很渣，但是何德何能，可以与亲爹这种商场老狐狸相提并论？</p>
分明是过度解读嘛！</p>
结果老何一眼瞟到宝贝姑娘的表情，笑眯眯提醒：“你把那两句话反复读两遍，顺不顺畅？有没有感觉到蕴含着一种力量？”</p>
何苗苗下意识照做，顿时懵了。</p>
好像……</p>
确实有点不一样诶？！</p>
细品品，真的能够品出一些含而未发的东西。</p>
然后，再接着下一句——我为什么要去反思一件我并没有做错的事呢？</p>
力量就真的透出来了。</p>
老何继续点评：“再往下那段，反而顺理成章。虽然非常酣畅淋漓的展现出汪言的才华，但在技巧上却并不新鲜。”</p>
方清婉马上接口：“不过年轻孩子们一定会很喜欢这种方式和态度，光明正大，堂皇浩荡。”</p>
“这倒是。”</p>
老何点头表示认可。</p>
“没有对社会的深刻认知，想不到那么深；没有不屈从权威的大气魄，讲不出那种带着浓重反抗精神的话。总体而言，是相当可取，堪称经典。”</p>
何苗苗又没怎么听懂。</p>
不过有一点很确定——父母是在夸汪言，盛赞的那种。</p>
于是，美滋滋的笑起来，眼睛眯成一弯月牙。</p>
看到宝贝女儿的表现，方清婉心里冷笑，图穷匕见。</p>
假模假样的叹口气：“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太聪明太有主意了，谁要是做她女朋友，不知道会被骗成什么样儿、跟着操多少心……”</p>
哎？！</p>
何苗苗陡然瞪大眼睛，月牙变满月。</p>
很显然，这话没毛病。</p>
刘璃操不操心，何苗苗不知道。</p>
不过狗子绝对是个小渣渣，何苗苗现在已经彻底认清。</p>
现在，她在旁边馋着，是怎么瞅怎么喜欢，但是真要砸到自己手里，好像确实是件挺头疼的事儿啊？</p>
就我这脑子，能管得住他么？！</p>
何大小姐第一次琢磨如此“深刻”的问题，心情瞬间垮了。</p>
不管哪个未来，好像都没有那么美好……</p>
在大小姐的纠结中，刘璃快要被闺蜜们摇晕了。</p>
“啊啊啊啊啊！狗子真帅！”</p>
“太霸气了！”</p>
“那可是《焦点访谈》哎！说怼就怼？！”</p>
“关键是怼得有理有据，MAN爆了！”</p>
姑娘们一激动，就开始抓着刘璃死命摇晃。</p>
三万小姐姐原本心情美滋滋的，现在身上快散架了，但是，那也仍然美滋滋的。</p>
看到没？！</p>
那就是我男朋友！</p>
……</p>
全国各地，千家万户，为那一段质问高潮的姑娘不胜枚举。</p>
小女生最喜欢哪种男人？</p>
有反抗精神、不畏强权、又不能是愣头青……</p>
简而言之，英雄。</p>
汪大少没露脸，但是气质搁在那里，嗓音磁性，自信爆棚，词锋犀利，浑身简直像是发着光。</p>
尽管其实大部分小女生都不太能够听懂汪言的反击，但是那种霸气和桀骜，压根不需要听懂才能感受到。</p>
而且，越是不明觉厉，越是容易崇拜。</p>
甚至不止是少女们，好多25岁以下仍在中二期的青年，都忍不住生出崇拜之感。</p>
介哥们真牛哔！</p>
具体哪儿牛哔，大家形容不出来。</p>
反正就一句万能的“卧槽”，大点声喊着，足矣。</p>
……</p>
当然，再怎么经典牛哔的台词都不是万能的。</p>
相对而言，年龄较大的观众，就对汪言的态度不怎么感冒。</p>
赞许者有之，摇头者有之，嗤之以鼻者有之，心生反感者亦有之。</p>
心胸格局眼界阅历都不同，不能指望每个人都会欣赏汪言的年轻气盛桀骜不驯，那不现实。</p>
但是，就这么一波吸来的粉，直接让社交媒体上风气倒转。</p>
成老八激动而又惊喜的看着攻守易位，看着转粉的网民们对着水准展开倒喷，哈哈大笑。</p>
“天助八哥呀呀呀呀呀！”</p>
手下挠头问：“老板，那咱们咋办？”</p>
成老八果断一挥手：“再砸进去150万，贴身撕咬！”</p>
“啊？！”手下愕然，有些迟疑。</p>
“照办！”</p>
关键时刻，成老八清醒而又果决。</p>
“放心吧，现在多掏的钱，黄二那边会翻着倍的给我补回来！”</p>
……</p>
黄一勍心急如焚的冲向储物间，随手翻出来一款三星手机，回客厅翻出手机卡，急急忙忙的开机登录微博。</p>
触目所及，超话广场里到处都是“汪少好帅”，心里顿时凉掉半截。</p>
MMP！</p>
要废？！</p>
前功尽弃？！</p>
丧了差不多5秒钟，他马上咬紧牙，表情狰狞。</p>
“不！老子还特么没输！”</p>
搁谁都不可能于此刻认输。</p>
前前后后，黄一勍为这事儿已经砸进去一千多万。</p>
收买电视台的员工、收买车祸当事人、指派小弟去泼汪言脏水、买水军引导舆论、买自媒体推波助澜……哪一样都不少花钱。</p>
眼看着汪言在网上人人喊打，再酝酿两天就可以正式发动税务去查税，可以说，距离成功只差临门一脚。</p>
谁会在这种时刻接受失败的结果？</p>
硬着头皮都得再搏一搏！</p>
所谓骑虎难下，讲的正是这种情况。</p>
正在黄一勍咬牙切齿的准备给成老八打电话时，电视屏幕上，突然播出一段极容易产生争议的采访内容。</p>
……</p>
“所以你认为这是一门实际意义很小的忽悠学？”</p>
“当然不。国内99%大学开设的经济学专业，实际上都是西方主流经济学的第一大分支——新古典经济学。</p>
其特征是，用一堆荒谬的不存在的假设，去勾勒一个空想的乌托邦市场。</p>
您管它叫忽悠学？其实西方的良心教授叫它空想神学。</p>
……您可以仔细翻翻大学专业名录，真的，除了经济学，到哪儿去找另外一个全是瞎扯的学科啊？”</p>
黄一勍仔细琢磨着整段对话，眼睛突然一亮。</p>
虽然不清楚节目组为什么会把这种明显会引发争议的内容放出来，但是，结果就是放出来了。</p>
机会！</p>
又找到一个可以攻击的点！</p>
小子，我特么早就知道你会得意忘形！</p>
黄一勍不再迟疑，马上拨通成老八的电话。</p>
……</p>
刘家，刘放父母皱起眉。</p>
何家，苗苗爸妈若有所思。</p>
《焦点访谈》最为上层的那批固定收看者，或是莞尔一笑，或是面容一沉。</p>
刘璃、林薇薇、傅雨诗、何苗苗、周建武、黑虎……所有的年轻朋友们都在笑，或者竖起大拇指，继续靠那句“卧槽”来抒发感慨。</p>
没人能够意识到，本来就复杂的局面，因为汪言这番“玩笑”，又开始酝酿另外一波潜流。</p>
刘畅原本正在跟父亲撒着娇，父亲突然一愣，然后点燃一颗烟，沉默下来。</p>
烟雾缭绕中，目光悠远而沉凝。</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