嵌入画中的活眼,并不与任何其他活着的东西相连。
这只眼睛在这无人知晓的落日城内城地底殿堂中,或许已经存在数代人的时间。贸然闯入的两人仿佛可以从这孤独的右眼中看到时光的流逝。
那是这个人类聚集地的岁月。
没有眼皮,因此,这只眼睛没得保护,只能睁着,在漫长的时光过后,就显得干涸而疲惫,而形成了一层薄薄的灰尘的浑浊的囊膜。
殿下怔然目望,没敢上前。谁都没有去触碰壁画。
“你之所以叫我看,而不是自己看,就是因为预料到了这只眼睛吗?”
“不是。”她摇头说,“我也不知道……我只是猜到了这间宫殿和中宫的布置是一样的。”
“一样就一样,你为何不敢自己亲眼看看呢?”
顾川转过头去,发现这殿下只有在面对与冕下有关的事情时,感情会剧烈地波动。
她也不躲闪,诚实地回答道:
“我在想壁画上会不会画着什么奇怪的东西,莫名其妙就有些害怕了。”
“那我想问一个问题。”
“你说罢。”
顾川直白地问道:“冕下究竟是怎么样子的一个人?她是长什么样的?有什么爱好?她躲在壁画后,你是怎么听到她的声音的?”
这位“殿下”沉默地转过头去,往其他方向走了。顾川跟在她的身后,感觉她可能正陷入到一种她没有承受过的茫然之中。
她说:
“我没有见过妈妈的样子。”
顾川惊诧道:
“你的母亲从没见过你吗?你……你是怎么出生的?!”
殿下的声音格外平静,她说:
“我想不起来。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出生的,也没人和我说过。我能想起的最早的事情……也就是我记事起,最开始照顾的一直是一位医生。她一直照看着我成长,是她教我怎么听到冕下的声音,说让我站在壁画的底下,放开自己的思维。然后……然后我就能听到了。至于妈妈,我只知道她可能在壁画之后,可能不在。”
“医生是尾桐夫人?”
两个人的影子在这光辉万丈的宫殿里格外绵长。
“不,尾桐夫人是我后来的医生。她是在第六次黄昏战争结束后到达我身边。在她到达以前,我一直受另一位医生的照顾,只是在第六次黄昏战争的一天,她不见了。于是,母亲册封了尾桐医生,让她照料我的身体。”
顾川听到这里,所想的事情和殿下在想的都是一样的。他们都在想这医生应该是死了。
“那你的爸爸呢?”
“爸爸是指生育的雄性吗?”
这是个古怪的说法。
顾川听得有些不适,答:
“是的。”
“我没有见过我的父亲。”她低着头,像是被训诫的小孩,又疑惑地问道,“但是……难道、难道人诞生在世界上,就必须要有一对夫妻的养育吗?就不能是凭空蹦出来的吗?”
这话把顾川逗乐了,他失笑道:
“恐怕不能啊,朋友!你站在这里,难道是凭空蹦出来的吗?你有见过凭空蹦出来的人吗?”
殿下走到门前,听到这话,回过头来,眨了眨自己干净的眼睛:
“我说的凭空蹦出来只是个夸张的比喻……但人也许未必是要从人的肚子里蹦出来的,也许是可以从其他的地方蹦出来的。”
她本不期望别人的理解,谁知顾川没有反驳,反倒轻声道:
“这倒也不是不可能。”
“你是相信了?”
“我不相信凭空,但我相信有个来处的蹦出来。”
他说。
殿下打开了门,门后不是中央禁令宫的光景,只是一条长长的走廊,弯弯折折好几圈,看不到尽头。走廊上有灯,但灯油已尽,灯也熄灭,一片幽暗寂静。
这地下的宫殿建筑,光看这干净的样子,好似是有人打扫的,但从维护上来看,有些地方比如宫殿必然是隔一段时间换一次油的,因此日夜明亮。有的地方维护得则很差。
“老的医生和新的尾桐医生都一直在照看你的身体情况吗?”
“是的,他们每个节气都要看我一次,看看我有没有什么反应。”
“反应?”
顾川不解。
殿下像是飘在空中无定型的云彩一样,站在走廊尽头的门前,轻轻地说:
“你有见过奇物对人的影响吗?”
顾川立刻想到了当初在尾桐夫人的馆里,他所读到的那本书。那本书里记载的一种叫做尾离骨的奇物,很像骨头。却又不是骨头,可以在人体中沿着骨髓发生成长,并且等到长完了,人体的骨头就会被全部换成这种奇物。
他毛骨悚然地抬起头来,看向这膂力与尾桐夫人一样惊人的少女。
这活着的曼妙的存在,真的是自然的吗?
这殿下不解他的目光,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只觉得顾川的表情奇怪:
“怎么了?”
“你说奇物对人的影响,奇物对你造成了什么影响?”
她好似浑然未觉顾川的猜测,平淡地解释道:
“母亲说我生了一种严重的病,就是奇物造成的……她说奇物的力量无孔不入,难以知晓,在我的体内造出了一种会让我死掉的细胞……我必须要每隔一段时间就让医生看看病情有没有恶化。也让我睡的时间总比醒的时间长。小时候,我就醒一两个时辰。不过现在我好点了,睡的时间和醒的时间已经差不多了。她们说再过不久,我就要痊愈了,就能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了。”
“那就好……”
顾川稍微松了口气。他想到了癌细胞,也许某种奇物使这位殿下身体发生了某种可怕的病变。
“那倒是件好事情了,祝你早日得享自由。”
“谢谢你!”
少女愉快地笑了起来,但笑了没一会儿,她奇怪的脑袋瓜子又想到了别种问题,突然困惑地问道:
“不过我肯定是能得享的,为什么你要祝福我呢?难道是你觉得我好不了吗?祝福的意思,医生说就是做不到的意思。”
这话把顾川难倒了。
“早日,就是比预定的时候早点,那也是值得祝福的嘛!”
走廊尽头,殿下想打开门。结果这门是锁死的。他们没办法,只能往那活眼的宫殿折转,寻另一条走廊。
他们回到宫殿,在各种各样古怪的像棺材般的正正方方的石头盒子里行走。就在这时,顾川忽然听到了一阵脚步声。
这少年人心肝一颤,拉着那殿下在棺材的掩护里蹲下。
“怎么了——”
殿下刚想说话,顾川的手掌就捂在她的小嘴上。一股男孩子被关在牢里许久未得梳洗的臭味钻进她的鼻子里。而殿下身上一股若有若无的香味则沁入这男孩的心脾。
殿下眨巴眨巴眼睛,并不厌恶,她顺着顾川另一手所指的方向,从棺材丛立的缝隙中看到了正在匆匆行走的“狱人”们。
顾川也是第一次正面见到这地牢看守“狱人”的样子。
他们穿着一副黑色的盔甲,全身上下只给眼睛留了一条缝隙。从外面往缝隙里看,看不见他们的眼睛。他们的手中都拿着钝器。顾川充分怀疑,以这些大汉的力道,足以将人的脑袋瓜子像敲西瓜一样砸碎!
没有一个狱人说话,好像它们不需要交流,只需要在这里走来走去,不停地发出盔甲与地板撞击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