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时分，长安以南，粮市之外。</p>
沐浴着初春的夕阳，望向不远处，嘀嘀咕咕将铜钱运向自家的商贾，黄钟不由悄然皱起眉。</p>
“尽皆五蠹之辈！！”</p>
一声满带着愤恨的低吼发出，黄钟只咬牙握拳，竟没发现身后，阳城延的身影自粮市内缓缓走出，在自己身后不远处停了下来。</p>
“五蠹······”</p>
轻轻一声呢喃，终是惹得黄钟稍回过头，待看清阳城延的面容，又面带尴尬的退到侧边，稍一拱手。</p>
“阳公。”</p>
却见阳城延只客套一笑，旋即轻笑着走上前，意味深长的打量起黄钟，那仍尽显青涩的面庞。</p>
“若吾未记错的话······”</p>
“黄市令之父祖，乃故韩之籍？”</p>
听闻阳城延此问，黄钟不由心下一紧，神情中，也稍带上了些许忐忑。</p>
“回，回阳公。”</p>
“下官祖籍，确于韩地······”</p>
“汉三年，陛下率军东出函谷，先亡父携下官，避战火而至荥阳，从陛下以为戟盾之卒······”</p>
见黄钟面带哀伤的道出此语，阳城延也是面带感怀的长叹一口气，轻轻拍了拍黄钟的肩膀。</p>
“如此说来，黄氏满门，亦当汉之忠烈······”</p>
说着，阳城延又是一拍黄钟的肩头，旋即上前几步，在一块隆起的小土坡上蹲坐下来。</p>
待黄钟也来到自己身边，略有些拘谨的坐下身，阳城延不由洒然一笑，遥指向远处，已即将看不清轮廓的粮商们。</p>
“黄市令可是见此等奸商恶贾，恶赢满贯，却仍得少府之钱，而心怀愤恨？”</p>
听闻阳城延语调随意的道出一问，黄钟只下意识一低头。</p>
“下官不敢······”</p>
“诶~”</p>
不待黄钟音落，就见阳城延将上半身往后一仰，噙着一抹随行的笑意，面带鼓励的望向黄钟。</p>
“不过闲谈而已。”</p>
“黄市令不必忌讳，若有言，但直言无妨。”</p>
见阳城延做出这一副‘闲聊而已，想说啥说啥’的架势，黄钟也是僵笑着低下头。</p>
只片刻之后，先前被黄钟挂在脸上的那抹愤恨，便隐隐回到了那张青涩的面容之上。</p>
“阳公亦言：此等粮商、米贾，皆往昔屯粮居奇，掠食民血之贼也！”</p>
“即为贼，阳公又因何出内帑之钱，以助此僚之气焰？”</p>
“不过奸商寥寥，朝堂欲专粮米之事，自可遣廷尉、内史之卒，尽抄此僚之家赀，以充公归国？”</p>
闻黄钟此言，阳城延面上笑意稍一滞。</p>
片刻之后，便见阳城延又轻笑着侧过头，意味深长的望向黄钟。</p>
阳城延自是明白：黄钟想说的，并不是‘你为什么不这样’‘朝堂为什么不这样’，而是，太子刘盈，为什么不这样做？</p>
为什么不把这些残害百姓，祸乱天下的商人全都杀死，还天下一个朗朗乾坤？</p>
不杀他们，已经够意思了，又为什么要拿钱给他们？</p>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山川沼池俱为王赀——不过是粮食、粮仓而已，为什么要给他们钱？</p>
这样略带有些愤青意味的问题，若是换了旁人，阳城延大概率会一笑而过。</p>
但此刻，看着身旁的黄钟，阳城延却在心下悄然盘算起来。</p>
“五蠹，出自《韩非子》，乃故韩公子韩非所著······”</p>
“此子籍韩，又知‘五蠹’之说······”</p>
“嘿······”</p>
“竟是申不害之徒子徒孙······”</p>
暗自思虑着，阳城延望向黄钟的目光，愈发意味深长了起来。</p>
“今之家上，面较陛下更宽和，然于驭下之术，又颇有些法家‘法、术、势’之意味······”</p>
“待陛下百年，法、儒诸学，更或墨、纵横之流，或可得端立庙堂之俊杰，亦未可知？”</p>
如是想着，阳城延终是莞尔一笑，将目光望向天边，那抹艳丽的晚霞。</p>
“农为本、商为末，此乃汉百年不易之国策，亦乃社稷鼎立之本。”</p>
“然纵如此，商，亦只‘末业’，而非律法所禁、人伦不允之恶业······”</p>
悠然道出此语，便见阳城延又轻笑着侧过头，望向黄钟的目光中，也是稍带上了些许提点之意。</p>
“商之弊，非商其本，而乃贾。”</p>
“乃贾逐利而忘本，图金银、珠玉而不顾廉耻，更或因一己之私，而乱天下万民之生计。”</p>
“天下所恶者，乃贾因逐利而为之行；然若无商，盐、粮、布、器，皆无以南北流通，商贸不兴，则民难富、国难强······”</p>
“故国，不可无商，又于贾，不可尊崇。”</p>
“或君贤比陛下，更当颁诏制法而鄙贾，重租税以困辱之。”</p>
听阳城延语重心长的将商、贾二者，于社稷、天下之间的关系细细道出，黄钟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p>
只片刻之后，却见黄钟又陡然一皱眉。</p>
“阳公。”</p>
“即国不可无商，又贾多无信义，朝堂何不寻忠良、仁善之士行商天下，以其行商所得，为强国、富民之事？”</p>
略有些心虚的道出这句话，黄钟便略有些激动起来，连忙拍了拍自己的胸脯。</p>
“若使下官为商，下官比当为闻名天下之仁商、义商；行商之所得，更当尽与少府内帑，已强吾汉祚！”</p>
听着黄钟信誓旦旦的说出这句话，阳城延却是无奈的笑着摇了摇头。</p>
见阳城延似是不信，黄钟正要起身再说，却见阳城延抚了抚额头，萧然长叹一口气。</p>
“黄市令此言，诚不知人心险恶之论呐······”</p>
语调萧瑟的发出一声感叹，便见阳城延又侧过头，轻笑着望向黄钟。</p>
“黄市令可知：凡天下之商贾，因何而得万贯家赀？”</p>
“又因何，可使此辈克万千困阻，不顾蜀道之难，而出蜀地之锦于关中、关东；不顾关东祸乱，而出关中之米粮，以至燕、赵、齐、楚，更或淮南、长沙等地？”</p>
“更有甚者，燕、代之地，更有数典忘祖，不惜奸栏出物，与禁物于北蛮，而图暴利之贼！”</p>
“黄市令以为，此辈，为何可得如此胆魄，纵国法、身家性命亦不顾，而以身犯险？”</p>
见黄钟茫然愣在原地，阳城延只缓缓伸出手指，笑着在黄钟胸前轻轻一撮。</p>
“欲！”</p>
“图牟贾之暴利，不事生产，只端坐于家宅而日进斗金，以得发家致富之贪欲！”</p>
盯着黄钟目光深处，满是严肃的道出这句话，便见阳城延又回过头，仰望远方而长叹。</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