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名妓秀秀(1 / 2)

覆雨翻云 黄易 13541 字 2019-09-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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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辆华丽的马车,由黑白二仆策驶,来到黄州府首屈一指的青楼‘小花溪’门前,大院立时中门大开,两列大汉分立两旁,摆出隆重欢迎的派势,看着八驹拖行的马车,进入林木婆娑的院落里。

‘小花溪’并非此地最大的妓院,一个街口外的‘尽欢楼’便比它大上少许,但‘小花溪’却拥有这附近七省色艺称冠、卖艺不卖身的青楼才女怜秀秀。

马车停了下来。

一名中年大汉排众而出,走前拉开车门,然后退后三步,恭身呼道:“察知勤谨代表小花溪全体和怜秀秀恭迎魔师大驾。”

这察知勤乃小花溪的后台大老板,在这一带有头有脸,更是一个帮会的龙头老大,在黑白二道里非常吃得开,否则也不能在这三年来,保得住怜秀秀清白之身,但亦得罪了很多人,最近更因此事与一个连他也惹不起的人反目,使他极为心烦,可是这次庞斑前来,假若一切妥当,事后只要放声气出去,使人知道庞斑曾到小花溪一游,包管自此以后,没有人敢动他和小花溪半根毫毛,谁不怕这会惹得庞斑不高兴?

眼前一花,一个雄伟如山、衣服华丽的男子,已卓立车旁。

庞斑双目如电,扫过察知勤和他一众最得力的手下,微微一笑。

察知勤双脚一软,跪了下来,眼角看处才发觉自己平时横行市井,向以强构豪勇见称的一众手下,早跪满身后,连头也不敢台起来。

庞斑环目四顾,赞叹道:“如此温柔之琅,小中见大,大中见小,芥子纳须弥,当非出自察兄的心手,未知是何人构思设计?”

察知勤想不到庞斑一上来便以此发言,而且明白地表示看不起他的‘心思’,却丝毫也不感屈辱或不高兴,嗫嚅道:“魔师明察秋毫,小花溪乃根据秀秀小姐意思而建。”

庞斑有礼地道:“察兄和各位弟兄请起!”接着往最高的三楼一揖道:“秀秀小姐不愧青楼第一才女,请受庞斑一礼。只不知正门牌匾上‘小花溪’三字,是否也是小姐手书?”

“叮叮咚咚!”开始几下筝音有如万马奔驰,千军杀,战意腾腾,但接着筝音转柔,便若毕生离家的战士,心疲力累地想起万里之外家中的娇妻爱儿,和温软香洁的床铺。

筝音悠然而止,突又爆起几个清音,使人净心去虑。

庞斑眼中闪过惊异的神色。

一把低沉却悦耳之极的女音,从二楼敞开的厢房传下来道:“贵客既至,为何不移驾上来,见见秀秀!”

庞斑一声长笑,频道:“有意思!有意思!”大步往主楼走去。

察知勤想抢前引路,人影再闪,黑白二仆已拦在前面,其中一人冷冷道:“察先生不用客气,敝主一人上去便可以了。”

庞斑步上三楼,两名小丫环待在门旁,一见他上来,垂下眼光,诚惶诚恐地把门拉开,让他直进无阻。

门在他身后轻轻掩上。

一位白衣丽人,俏立近窗的筝旁,躬身道:“怜秀秀恭迎庞先生法驾!”

庞斑锐如鹰焦的双目电射在怜秀委亭亭玉立的纤美娇躯上,讶然道:“色艺本来难以两全,想不到小姐既有卓绝天下的筝技,又兼具盖凡俗的天生丽质,庞斑幸何如之,得听仙乐,得睹芳颜。”

怜秀秀见惯男性为她迷醉颠倒的神色,听惯了恭维她色艺的说话,但却从没有人比庞斑说得更直接更动人,微微一笑,露出两个酒涡,拉开了近窗的一张椅子,道:“庞先生请坐,让秀秀敬你一杯酒。”

庞斑悠然坐下,拿起酒杯,接着怜秀秀纤纤玉手提着酒壶斟下来的烈酒。

四十年来,他还是第一次拿起酒杯来。

自从击杀了当时白道第一高手绝戒和尚后,他便酒不沾唇。那是与厉若海决战前,最使他‘感动’的一次决斗。

现在有了厉若海。

好一把丈二红枪!

秀秀的声音传入耳内道:“酒冷了!”

庞斑举杯一饮而尽,清白得若透明的脸容扫过一抹红,瞬又消去,微笑向陪坐侧旁的怜秀秀道:“小姐气质清雅,不类飘泊尘世之人,何以却与庞斑有缘于此时此地?”

怜秀秀俏目掠过一阵迷雾,道:“人生谁不是无根的飘萍,偶聚便散。”

庞斑忽地神情微动道:“是否干兄来了!”

“庞兄果是位好主人!”语音自远处传来,倏忽已至楼内,跟着一位身穿灰布衣,但却有着说不出潇的高瘦英俊男子,悠然步入。

正是黑榜叱诧多时的干罗山城主‘毒手’干罗。

庞斑两目神光电射,和干罗目光交锁,大笑道:“干兄你好!四十年前我便听到你的大名,今日终于见到,好!”

干罗目光一点不让庞斑,抱拳道:“小弟此生长想见也是最不想见的两个人,庞兄便是其中之一。”

怜秀秀望向这个客人,心中暗奇,那有人一上来便表示自己不喜欢见对方,同时又隐隐感到干羁对庞斑是出自真心的推崇。

庞斑站了起来,大方让手道:“干兄请坐。”望向怜秀秀道:“秀秀小姐请为我斟满干兄的酒杯,俾庞某能先敬干兄一杯。”

他的说话充满令人甘心顺服的魅力,怜秀秀立即为刚坐下的干罗斟酒。

庞斑望往窗外,高墙外车马人声传来,小花溪所有厢房均灯火通明,笙歌处处,确教人不知人间何世?举杯向干罗道:“干兄,我敬你一杯!”

对坐的干罗拿起酒杯,道:“二十五年前,小弟曾独赴魔师官,至山脚了苦思一日三夜后,想起一旦败北,所有名利权位美女均烟消散,便废然中返,自此后武技再没有寸进。这一杯便为终可见到庞兄而干。”一饮而尽。

庞斑淡淡道:“现在名利权位美女,于干兄来说究是何物。”

干罗摇头苦笑道:“都不外是粪土,我蠢了足足六十多年,庞兄切勿笑我。”

怜秀秀再望向干罗,这人乃一代黑道大豪,武林里有数的高手,想不到说话如此真诚,毫不掩饰,心中不由敬服。

她的目光回到庞斑身上,这个不可一世,气势盖过了她以前遇过任何男人的人物,一言一笑,举手投足,莫不优美好看,没有半点可供批评的瑕疵。

庞斑淡然道:“我已很久没有觉得和别人交往是一种乐趣,但今夜先有怜秀秀的筝,现更有干罗的话,人生至此,夫复何求,若干兄不反对,我想请干兄听秀秀小姐弹奏一曲,而今夜亦只此一曲,作为陪酒的盛筵。”

干羁望向怜秀秀,微微一笑,眼中射出感激期待的神色。

怜秀秀心头一震,想不到干罗竟能藉一瞥间透露出如此浓烈的情绪,讯号又是如此清晰,不由垂下目光,道:“秀秀奏琴之前,可否各问两位一个问题?”

庞斑和干罗大感兴趣,齐齐点头。

怜秀秀娇羞一笑,道:“刚才干先生说有两个人,最想见但也是最不想见,一位是庞先生,只不知另一位是谁?”

干罗哑然失笑道:“我还道名动大江南北的第一才女,有什么问题要问我。另一个人便是‘覆雨剑’浪翻云,这人小姐不会未曾听过吧!”

像怜秀秀如此当红的名妓,每晚都接触江湖大豪,富商权贵,耳目之灵,真是难有他人可及。当下怜秀秀点头道:“天下无双的剑,深情似海的人,秀秀不但听过,印象还深刻无比。”

庞斑微微一笑道:“现在轮到我的问题了,希望不是太难答,阻了时间,我对小姐今夜此曲,确有点迫不及待了。”

怜秀秀娇躯轻颤,垂下了头,以衣袖轻拭眼角,再盈盈仰起美丽的俏脸,明眸闪出动人心魄的感激之色,轻轻道:“能得庞先生厚爱,秀秀费在练筝的心力,已一点没有白费,秀秀可否撇过那问题不问,立即将曲奉上?”

庞斑俊伟得有如石雕的脸容闪过一抹痛苦的神色,柔声道:“我已知你要问什么问题,所以你早问了,而我亦在心中答了。”

干罗忽然发觉自己有点‘情不自禁’地欣赏着庞斑,若和浪翻云较,两人都有种无与伦比的吸引力。

但庞斑的魅力却带点邪恶的味道。

最主要是庞斑冷酷的脸容,使人一见便感到他是铁石心肠、冷酷无情的人。

但现在干罗却如大梦初醒般发觉庞斑竟也是个感情丰富的人,而且那样地毫不掩饰。

他甚至有些儿喜欢这可怕的大敌。

怜秀秀离座而起,走到筝前坐下,望往窗外远处繁星点点的夜空,心中闪过一丝愁意,这时她已知自己毕生里,休想忘掉庞斑刚才显示出内心痛苦那一刹间的神色。

干罗抗议道:“庞兄和秀秀小姐心有灵犀一点通,小弟可没有这本领,我不但想知道那问题,更想知道答案。”

庞斑开颜大笑道:“痛快痛快,干兄直接了当,秀秀小姐不如你就问一坎,而庞某答一次,以作主菜前的小点,招待干兄。”

怜秀秀听到‘心有灵犀一点通’时,心中无由一阵喜欢,偷看了庞斑一眼,后者似对这句话完全不觉,又不由一阵自怜,幽幽道:“我只想问庞先生,名利权位美女对他又是什么东西?不过或者我已知道了答案,这世上再没有任何事物真正挂在庞先生心上。”

庞斑沉默下来,过了好一会才深深吸了一口气,正容道:“六十年前庞某弃戟不用,功力突飞猛进,心灵修养突破了先师魔宗蒙赤行‘止于至极’的境界,进军无上魔道,正欲抢入天人之域,那时便以为自己已看破成败生死,岂知当我见到言静庵时,才知道自己有一关还未得破。”眼光移向干罗道:“那就是情关!”

干罗眼中射出寒光,与庞斑透视性的目光正面交锋,冷冷道:“小弟闯关之法,便是得到她们的身心后,再无情抛弃,如此何有情关可言?”

在旁的秀秀叹了一口气道:“若这话出于别人之口,我一定大为反感,但干先生说出来却别具一股理所当然之势,令人难生恶感。秀秀想到尽管明知异日会被干先生无情抛弃,我们这些女子都仍要禁不住奉上身心。”

干罗一愕道:“果然不愧青楼第一奇女子,小弟未听筝便先倾倒了。”

庞斑长长一叹道:“干兄是否比我幸运,因为你还未见过言静庵!”

干罗眼中掠过落寞的神色道:“那亦是我的不幸,天地阴阳相对,还有什么能比生和死、男和女更强大的力量?我多么羡慕庞兄能一尝情关的滋味。”心中闪起一幅幅为他心碎的女子图像。

怜秀秀轻柔地提起纤长白暂的玉手,按在筝弦上。

在二楼另一端的厢房里,坐了五位相貌堂堂的男子,其中一人赫然是被‘阴风’楞严派往邀请封寒出山的西宁派高手简正明,每人身边都陪着一位年轻的妓女。

各人都有些神态木然。

气氛非常僵硬。

坐在主家席脸孔瘦长的男子冷冷道:“你们先出去。”

五名妓女齐齐愕然,低头走了出去。

她们刚走,小花溪的大老板察知勤昂然步入,抱拳道:“各位请卖小弟一个薄脸,秀秀小姐今晚确是无法分身。”

脸孔瘦长的男子冷哼一声,表示出心中不满,冷然指着坐于右侧一位五十多岁,脸相威严,中等身材的男子道:“陈令方兄来自武昌,乃当今朝廷元老,近更接得皇上圣旨,这几日便要上京任新职,故今天特来此处,希望能与怜秀秀见上一面。”

察知勤脸容不动,礼貌地和陈令方客套两句。

若是范良极在此,必会大为焦急,因为陈令方此次回京做官,极可能会将宠妾朝霞带走。

脸孔瘦长男子不悦之意更浓,一口气介绍道:“夏侯良兄乃陕北‘卧龙派’新一代出色高手,洪仁达兄‘双悍将’之名,载誉苏杭,都是慕怜秀秀之名,央小弟安排今夜一见怜秀秀,察兄你说这个脸我是否丢得起,而且今日之约,我沙千里乃是七日前便和贵楼订下了的。”

身材矮横扎实的洪仁达傲然不动。只是那生得颇有几分文秀之气的夏侯良礼貌地点了点头,但眼中也射出不悦的神色。

换了平时,尽管以察知勤的身分地位,也会感到惧意,因为这沙千里乃西宁派四大高手之一,而西宁派乃当今武林里最受朝廷恩宠的派系,近日就是为了应付沙千里对怜秀秀的野心,使他伤足脑筋,他的眼光来到简正明身上,道:“这位是……”简正明微微一笑道:“本人西宁‘游子伞’简正明,请察兄赏个薄脸,一偿本人心愿。”

察知勤心中微震,这五人无不是身分显赫之人,平时真是一个也得罪不起,但今夜却是例外,微微一笑道:“过了今夜,小弟必负荆请罪,届时说出秀秀失约的原因,各位必会见谅。”

陈令方道:“如此说来,秀秀小姐并非忽患急恙,以致不能前来一见,未知察兄将三搂封闭,是招呼何方神圣?”

察知勤脸上现出为难的神色。

夏侯良微愠道:“若察兄连此事也吝于相告,我夏侯良便会见怪察兄不够朋友”这两句话语气极重,一个不好,便是反脸成仇之局。

“叮叮咚咚!”

筝声悠悠地从三楼传下来,筝音由细不可闻,忽地爆响,充盈夜空,刹那间已没有人能办清楚筝音由那里传来。

众人不由自主被筝音吸引了过去。

条忽间小花溪楼里楼外,所有人声乐声全部消失,只剩下叮咚的清音。

“咚叮叮咚咚……”

一串筝音流水之不断,节奏渐急渐繁,忽快忽慢,但每个音定位都那么准确,每一个音有意犹未尽的馀韵,教人全心全意去期待,去品尝。

“咚!”

筝音忽断。

筝音再响,众人脑中升起惊涛裂岸,浪起百丈的情景,潮水来了又去,去了又来,人事却不断迁变,天地亦不断变色。

一股浓烈得化不开的筝情,以无与伦比的魔力由筝音达开来,震撼着每一个人的心神,跟着众人的心境随缘变化。

纤长白色的手像一对美丽的白蝴蝶般在筝弦上飘舞,一阵阵强可裂人胸臆、柔则能化铁石心为绕指柔的筝音,在小花溪上的夜空激汤着。

怜秀秀美目凄迷,全情投入,天地像忽而净化起来,只剩下音乐的世界。

怜秀秀想起庞斑为言静庵动情,对自己却无动于衷,心中掠过一阵凄伤,筝音忽转,宛如天悲地泣,缠绕纠结,一时间连天上的星星也似失去了颜色光亮干罗闭上眼睛,也不知想着什么东西?或是已全受筝音迷醉征服?

庞斑静听筝音,眼中神色渐转温柔,一幅图画在脑海浮现。

在慈航静斋的正门外,言静庵纤弱秀长的娇躯,包里在雪白的丝服里,迎风立于崖边,秀发轻拂,自由写意。

那是二十三年前一个秋日的黄昏。

言静庵回过头来,微微一笑道:“生生死死,人类为的究竟是什么?”

庞斑失笑道:“静庵尔乃玄门高人,终日探求生死之道,这问题我问你才对!”

岂知风华绝代的言静庵有点俏皮地道:“你看不到我留着的一头长发吗?宗教规矩均是死的,怎适合我们这些试图坚强活着的人!”

庞斑精神一振,大笑道:“我还以为静庵带发修行,原来是追求精神自由的宗教叛徒,适才我还嘀咕若对你说及男女之事,是否不敬,现在当然没有了这心障!”

言静庵淡淡道:“你是男,我是女,何事非男女之事!”

庞斑再次哑然失笑,接着目光凝往气象万千的落日,叹道:“宇宙之内究有何物比得上天地的妙手?”

言静庵平静答道:“一颗不滞于物,无碍于情的心,不拘于善,也不拘于恶。”

庞斑眼中爆出慑人的精芒,望进言静庵深如渊海的美眸里,温柔地道:“人生在世,无论有何经历,说到底都是一种‘心的感受’悲欢哀乐,只是不同的感觉,要有颗不拘不束的心,谈何容易?”

言静庵微微一笑道:“只要你能忠心追随着天地的节奏,你便成为了天地的一部分,也变成了天地的妙手,否则只是天地的叛徒,背叛了这世上最美妙的东西。”

庞斑愕然道:“这十天来静庵还是首次说话中隐含有责怪之意,是否起了逐客之念?”

言静庵清丽的脸容平静无波,柔声道:“庞兄这次北来静斋,是想击败言静庵,为何直至此刻,仍一招未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