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徽于建安三年年初下荆州。他其实也是当世知名大儒,门下教授过很多学生,荆州士人都知道他。比如后来的曹魏侍中刘廙,就在十岁的时候在颍川学于司马徽,蜀汉重臣向朗,年少时也拜在他的门下。早年庞统听说了他的名字,于是北上去拜访,在颍川住了一两年,向司马徽悉心求学。还有大量历史未留下名字的学生,特别是荆州士人,在他门下的非常多。所以即便司马徽从未出现在荆州,荆州士林也早已经知道他的名望,如今得知司马徽要来,包括他以前的学生都纷纷前来迎接。等到沉晨他们来到襄阳码头的时候,就已经看到有上百士人在城北码头上等着,为首之人正是向氏家族的向朗。从去年沉晨教书育人到现在,荆州士林找他麻烦的人已经没有了,但并不是说没有人想找他麻烦,而是没有人愿意去眭亭上门受辱。如今忽然见到沉晨出现在了襄阳城,一时间人群颇为惊讶,没想到他居然也来迎接司马徽,众人不由得议论纷纷。“是那沉家稚子,他也来了。”“他来做什么?”“管他来做什么,上次我弟被他驳斥得体无完皮,这次当让他好看。”“怎么周郎兄又要去找他辩论?此人可不善类。”“之前是因为我在江东游学,没有在荆州,如今我回来了,还怕他不成。”有人说着,就向着这边走来。大家见有热闹看,就纷纷跟着过来,一下子呼啦啦二十多人。远处的向朗如今是临沮县长,今日听说老师司马徽过来,临时请假来迎接,却是没想到这边颇为喧闹,不由自主看过来。就看到有大量士子气势汹汹地往一行人走去,便好奇问道:“那边出什么事了?”旁边有位宋忠的学生,名叫李仁,字德贤,这次听说司马徽过来,也想拜他为师学习古文,听到向朗的话,便笑着说道:“巨达莫非不知道名动荆州的沉小郎否?”向朗点点头道:“似乎有些耳闻,听说是仲子先生的学生,年纪轻轻,就已经五车腹笥,即便是我在临沮,都知道他的学问。”李仁说道:“我这师弟的学问确实了得,但因为力主抗曹,宣扬与朝廷为敌,被襄阳士人所不容。”“与朝廷为敌?”向朗皱起眉头,这可不是一件小事,荆州士林目前的风气可都是在劝刘表侍奉朝廷,忽然出了个对抗朝廷的人,难怪被士人们所不容。李仁解释道:“倒也不是与朝廷为敌,只是他与曹操有血仇,因而常细数曹操的过错,说他是天子身边的奸逆,刘使君应该力讨之,大抵也就是因私人仇怨而不忿。”这是目前整个襄阳士林人的想法,都认为沉晨就是因为私仇才和曹操不对付。却不知道,将来衣带诏事件发生之后,曹操杀皇后杀国舅杀皇子,挟天子以令诸侯的真面目暴露给大家,又不知会打了多少所谓忠心于朝廷之人的嘴脸。“嗯。”向朗微微点头,目光看过去,他倒要看看那沉晨到底有何说辞。那找上门来的是南新周氏一位子弟,名叫周安,他的弟弟在去年被沉晨辩驳得无地自容,当时他人正在江东拜访袁忠、许靖、桓邵等名士,如今归来,势必要给弟弟讨回公道。就看到周安大约三十余岁,长了山羊须,气势冲冲地走了过来,沉晨越众而出,站在了诸葛亮徐庶庞统他们的面前,面对众人,一个人怡然不惧。“你便是沉晨?”周安上来质问。沉晨腰间悬剑,一身劲装,拱手说道:“吾是沉晨,不知足下是?”“南新周安。”周安拱拱手,还算有礼,但又很快说道:“听闻你蛊惑四方乡民,可有此事呀?”沉晨笑道:“只是世人对我的误解,烛火蔽光,以饭不等。周公释召,乃有成康。我教授的知识,都是先哲圣言,又怎么可能是蛊惑四方呢?”他的话里面是两个误会,一个是孟尝君的门客误会孟尝君给的饭菜不公正,孟尝君自持饭与他的饭菜比较,门客羞愧自杀。另外一个故事则是周公辅左周成王管理国家大事,有人散播谣言说周公要篡位,就连周公的弟弟召公都产生了怀疑,于是周公与召公披肝沥胆,彻夜长谈,解除了误会。周安见他说话很有条理,也就没了刚开始的气势,向北方拱手道:“既是如此,曹公奉迎天子于危难之际,可谓社稷之臣,汝何故要是作流言,污其名讳?”沉晨摇摇头道:“曹操是汉贼还是汉臣,它日自有公论。何况天下人人可以勤王,他曹操可以,我就不行?大丈夫身处乱世当中,当提三尺剑,立不世之勋。曹操今日奉天子,又非以天子名诏来伐我,我如何不能击之。来日他欺凌天子之日,自当是我提剑上洛,为天下人讨个公道之时!”“哈哈哈哈哈哈。”人群顿时爆发出一阵嘲笑。有人讥讽道:“就凭你也能提剑上洛?”沉晨冷然道:“哼,燕雀安知鸿鹄之志。我自徐州而来,见曹操屠戮生民何止二十万?你们怕是二十万活人都未曾见过,何况是二十万死人?曹操从弟曹仁,大将乐进被我手刃,我只身抗击残暴的曹军,难道这都不能证明我有北上勤王之能吗?”刚才还嬉笑的众人顿时一滞,这才想起来,眼前的这位可算是一位杀神。周安皱眉道:“汝觉得曹公不能匡扶宇宙?”“他为什么能呢?”沉晨反问。周安向北又一拱手道:“天子在后,曹公在前,以王道而统御四方,岂不正应典司万众之礼?”“残暴的人又如何能担得起治理国家的大任?”沉晨摇摇头:“我其实很不明白,如今的道德已经败坏至此了吗?曾经杀人死罪的法律或许因乱世到来而已崩坏,我无法评曹操屠戮数十万生民是对是错,但这并不是尔等劝我不要报仇的理由不是吗?”“额......”周安稍微思索,一时词穷,片刻后长叹道:“你是对的,你有你的看法,我们有我们的看法,但这并不代表我们之间有错误。”沉晨点点头道:“你也算是一位明事理之辈了。”两个人算是谁也没有说服对方。但对于那些非黑即白的二极管们来说,这周安也算是一个名士了。因为两个人看待问题的角度不同。周安认为曹操奉迎天子,握有大义,是中兴之臣,哪怕有污点,也应该为了国家的安稳而不要去批判。但沉晨和曹操有私仇,加上他认为曹操为人残暴,是无法承担起中兴之臣的任务,所以两个人都各自有各自的观点。只是相比于其他士人,这周安确实也算是一位游历四方的名士,能承认沉晨的话是对的,就已经很不错了,因此也算是得到了沉晨的尊敬。远处向朗看完了这场论战,转身对李仁说道:“看来这沉晨也不像大家说得那么不堪,身怀仁义而抨击残暴,又怎么能是错呢?”李仁感叹道:“阿晨师弟又精进了不少,他以前可没有那么大的志向。只是一直说曹操的残暴,现在却说要提剑上洛,有大丈夫之志。他时常说知行合一,如今这般豪言壮志,却是让我等同门汗颜。”“什么叫知行合一?”就在这个时候,两人的身后,忽然有人开口询问。向朗转过头,刚开始有些陌生,但仔细端详片刻之后,骤然惊喜道:“师君!”在他们的身后是一位大概四十余岁不到五十岁的中年男人,长得非常和善,下颌留了山羊须,穿着普通朴素的长衫,正笑眯眯地看着他们。这个人正是颍川名士司马徽。谁也没想到他忽然到了,而且就已经站在了人群当中。他的身边没有带什么长物,就只有几个家卷和十多个奴仆,手里拿着大包小包的行礼。这对于其他名士来说,已经算是最穷的名士了。不过士人都知道司马徽从来都不穷,只是他向来这么朴素而已,即便是在颍川有无数良田和桑园,也每天都亲自下地干活,从来不把自己当名士。“师君。”“师君。”“师君。”几乎是在众人都发现司马徽已经到了的时候,人群里顿时叫老师的此起彼伏。虽然司马徽不是荆州人,但他曾教过的荆州士人却非常多,这里来迎接的至少有二三十多名以前学于他的学生,比如向朗刘廙等人都在。司马徽与他们的学生们也很多年没见过了,环顾四周,见到这些熟悉的面孔也十分感叹,说道:“我只是托慈明在襄阳帮我买一处偏远的房产以便居住,没想到你们都来了。”那个字慈明的学生本名叫黄晖,是黄家的族人,早年学于司马徽,与庞统和向朗都关系很好,笑着说道:“本来我是没有把这件事情宣扬出去的,只是那日被巨达见到了书信,他就告诉了士元,士元告知了文卿,文卿告知了......”“算了算了。”司马徽听得头痛,摆摆手道:“士元给我写书信的时候我就该料到的。”就在这个时候,庞统徐庶诸葛亮沉晨等人走了过来,向他拱手行礼道:“师君!”“诸位免礼。司马徽双手虚抬,笑着示意他们起身,然后看着庞统头上戴着头冠,打量称赞道:“士元二载不见,今已及冠,已经是一位大人了。”“师君谬赞。”庞统又拱手道:“多亏师君教导,才能让我明白做人的道理。”司马徽点点头,然后四处扫视,注意到人群当中的沉晨,好奇问道:“小友,听闻你说知行合一,我想知道什么是知行合一。”沉晨凛然而立,认真拱手道:“德操公,知行合一者,便是良知与所行之事相合的一种准则。并不是你知道知行合一,你就做到了知行合一,而应该心中的道德与亲自去尝试做到同时并行,方为如此。”“比如呢?”司马徽问道。沉晨想了想,说道:“比如说我听说北面的一个村庄发生了干旱,百姓流离失所,我恰好家中有万石粮食,可以救济百姓。而我知道仁义,想要践行仁义之事,于是就把家中万石粮食拿出来救济灾民,最终活人无数。这便是做到了心中良知与行动合一,此谓知行合一。”“这便是知行合一吗?”司马徽睁大了眼睛,顿时觉得眼前的这个少年思想仿佛山岳一样深厚。沉晨拱手说道:“董夫子概以“仁义礼智信”为君子之范,天下士人也无不以此为准则。可是如今这世道,礼崩乐坏,世人竟以为屠杀百姓者辩护为荣,浑然忘记了先贤曾教导“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我心常忧,因而愿以身为行,教导世人什么叫知行合一。”“他们都说你在抗击曹操,是不是有人说你抗击曹操而违背了天子意愿,你觉得这是正确的吗?”司马徽其实也听了半截,虽然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隐约也得知沉晨力住抗曹的说法,人群当中也有人在议论,因此好奇询问。沉晨认真说道:“所谓“天命靡常,惟德是辅”。不能因为曹操奉迎了天子,大家就觉得他是善的,也不能因为他奉迎了天子,手里握有大义名分,人们就应该唯命是从。”“周公与博陆侯能够世人称赞是因为他们有高尚的品德,圣贤只会爱民而不会残暴。王莽董卓手握权力,可他们却颠覆了国家,难道他们手握大权人们也要听吗?”“有人跟我说,曹操屠杀徐州数十万百姓,或许是不得已而为之,但我亲历此事,知道他不过是想震慑陶公,劫掠粮草罢了,这难道不是他残暴的本性吗?”“毒蛇会为了狩猎猎物而伪装成枯木,可即便伪装得再好,也不能掩盖它是毒蛇的事实!所以我从不认为曹操是一位能够辅左好君王的臣子,他现在的蛰伏,只是为了它日夺取更大的权力罢了,我相信时间会证明我说的不会有错。”一番话语,让周围无数士人都开始若有所思,他们竟然觉得沉晨的话非常有道理,心里不自觉地反倒被他说服了。司马徽感叹道:“我曾经以为士元已经是南州名士之冠首,但今日见小友,才明白是我见识短浅。连一个十余岁的少年都如此透彻的道理,我却想了很多年才明白,我不如你呀。”人群顿时一片哗然,要知道这里有很多司马徽的学生,司马徽却说自己不如沉晨,一时间让周围士人学子纷纷感到惭愧和惊诧。沉晨拱手道:“公谬赞了,这只不过是因为我常常在思考做人的道理罢了。”司马徽脸上无比真诚地看着他,邀请沉晨道:“我今日才刚刚到襄阳,还需要安顿下来,等我入住了房舍,我希望以后小友能够经常来我舍中,一起畅谈,为我解惑。”这番话顿时又让人群震惊不已,大儒名士司马徽居然邀请一位十多岁的孩子为他解惑,这简直是让周围那么多士人羞愧而死呀。沉晨却说道:“解惑倒不至于,圣贤的道理都在书中,每个人的解读不同罢了。只是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他们向往的生活与我不同,所以产生的想法也与我有很大差别。”“有何不同呢?”司马徽问道,他越来越觉得,眼前的这个少年像是充满了宝藏,让他们这样追寻真理的儒士感觉到了真理仿佛就在眼前。沉晨正色道:“有人觉得“独善其身尽曰安,何须千古名不朽”,有人觉得我辈当“匡君辅主,报效国家”,还有人觉得“懵懂而死,与草木同朽;悟道而生,是为永生”。我却觉得,除了国家与自身之外,还要有兼济天下的达者之心,如夫子般抬头胸怀宇宙,低头抚慰万民。”“说得容易,可做起来难。”有人说道:“如今这天下,已经是如此崩坏,你想要救济万民,光说有什么用呢?”沉晨笑道:“看人之短,天下无一可交之人;看人之长,世间一切尽是吾辈之师。万事万物皆有方法,只是大家没有找到方向罢了,而我要做的事情,诚如我所言,知行合一,就是找到救济万民的方法,至少我已经走在了这条路上,而各位,却连这个心都没有,难道不觉得惭愧吗?”此言一出,人群顿时惊诧连连。大家议论纷纷。“他说的好像没有错,人家想要救济万民,而我们却连想都不敢想.......”“虽然我想说一派胡言,可不知道为什么,觉得他的话才是道理,而我们以前学的,都只是书本上的知识罢了,根本没有让我们学到做人的真谛。”“郎兄,我甚至想拜在他门下了......”“我也有这种想法......”士人们只觉得沉晨的话如海水一样深,如山岳一样高,仿佛有说不完的道理,让他们醍醐灌顶。一瞬间,原来对沉晨的误解,也让很多人为之改观。司马徽长叹道:“小友之言,令人深思,若有朝一日真如你所说,你做到了救济万民的知行合一,那你便为天下楷模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