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4、锥心(2 / 2)

“哟,看你这样子,真的很疼嘛?我告诉你,你不要去挖,越挖它就钻得越深哦,它要是钻进你的脑子里了,你就会疼死了,然后就变成傻子,整天只会母亲母亲的喊,你看到谁都要喊一声母亲,然后谁见到你也都要喊你一句傻子。”</p>

“哈哈,看你这样子真好笑啊告诉我,是不是特别舒服啊,跟挠痒痒似的,嗯哈,七姐?”</p>

七姐,七姐?</p>

楚于岚嘴唇颤抖起来,原本还有些红润的唇色,陡然变得青白。</p>

对啊,她怎么就忘了,以前的她,最喜欢欺负七姐,一看到七姐,随口便要说出很多很多的嘲讽话语。</p>

当时还不觉得怎样,只觉得自己说出来,看七姐脸色越来越不好看,她会觉得心情十分舒畅,连母亲训斥她的话,都会立马忘得一干二净。</p>

但现在想起来,她以前所说的那些话,明明都是锥心之言,跟那些满嘴脏话的市井流氓,都没什么两样</p>

可是七姐呢?</p>

七姐什么反应?</p>

七姐只目光冷淡的看着她,即便面色阴沉,也只是看着自己,一言不发。</p>

那种目光,看得人后背都要发凉,却心中邪火陡起,更想欺负眼前这个性格隐忍而阴沉的少女。</p>

再然后呢?</p>

然后她就觉得不服气啊,为什么她说了那么多嘲讽的话,七姐还是不发火,只用那样的目光看着她,是在嘲笑她一点用都没有吗?</p>

她不服气,就用上自己的双手双脚,抓挠打咬,可七姐只无声的承受着,半声都不吭。</p>

她一看,七姐还是没反应,她就想着其他办法,把七姐推水里,把七姐的头发剪得乱七八糟,去撕七姐的功课,还将七姐卧房里的被子都给一股脑儿的烧掉,让七姐睡觉没被子盖,冻得根本睡不着觉,第二天早晨直接就起不来了,感染了非常严重的风寒。</p>

末了,看到梨花树上掉下来一只毛毛虫,她陡然想起一个很好玩的法子,捏着帕子把毛毛虫捡起来,然后就往七姐的耳朵眼儿里塞,直塞得七姐面色都有些发白,甚至那毛毛虫身体在七姐的耳朵里挤得烂掉,流出蜇人皮肤的液体,可七姐还是沉默着,静静地看着自己,仿佛一具没有灵魂的空壳一样,看得人心脏跳动都要变得不规律。</p>

……没有灵魂的空壳。</p>

楚于岚注视着前方某处,目光有些发直。</p>

对啊。</p>

以前的七姐,从十年前莫青凉与父亲和离,到一个多月前生完孩子回来,那段时间里的七姐,就像一个傀儡娃娃一样,从来都是沉默的,隐忍的,没有半分生气。</p>

好像莫青凉的无言抛弃和离开,给了七姐太重太重的打击,让七姐整个人生都是变得灰暗了;好像父亲和他们对七姐做的事,也让七姐失望透顶,却因着他们之间的血缘关系一直都不愿意还手,只能默默地承受着,性子终于变得孤僻而偏激。</p>

可七姐现在生了孩子回来了,再也不沉默,再也不隐忍。</p>

七姐变得厉害了,变得可怕了,可怕到她看着七姐,都是要时时刻刻心惊胆战着,七姐会不会和自己说着说着话,突然就拿出刀来,将刀尖狠狠捅进她的肚子里,搅烂她的五脏六腑,让她在极度痛苦之中死去。</p>

七姐,七姐。</p>

她知道错了,可不可以原谅她,可不可以不要再报复她?</p>

她现在没有了美丽的容貌,也没有了健康的身体,谁见到了她,都要说她是个毁了容的病秧子,她已经没了以前楚家嫡八小姐的荣光,她已经从高高的枝头跌落进最肮脏最卑微的泥土里。</p>

她都已经这样可怜了,七姐为什么还不放过她?</p>

那十年里,做错的又不止是她一个,为什么一定要只报复她,而不去报复其他人?</p>

以前她年纪那样小,童言无忌,她也不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因为大家都是一样的做法啊,大家都是一起去欺负七姐的,从没人告诉她她不该欺负七姐,也没人跟她说她这样的做法是错误的,可是为什么那么多人里,七姐只针对她一个?</p>

七姐对她那样温柔的笑,却根本就是笑里藏刀,看似温柔的笑容里,满满的都是最锋利的刀锋</p>

七姐,七姐</p>

原谅我,原谅我啊</p>

我真的知道错了,给我机会,我补偿你好不好?</p>

我会真的把你当姐姐,你要什么我给你什么,我求求你不要再报复我,你不要杀我可以吗?</p>

楚于岚眼中神色陡然剧烈波动了起来,脸色也是慢慢的由惨白转变得正常。</p>

然后她似乎想通了,就什么也不理了,拨开围在周围的女人,拔脚便朝之前楚云裳三人离开的方向追去。</p>

她一边跑,一边尖声的喊:“七姐七姐等等我七姐”</p>

奔跑的速度太快,耳边只能听见呼呼风声。</p>

旁边小河流水的叮咚声,远处瀑布的哗啦声,以及背后丫鬟们匆忙焦急的喊声和女人们不明事理的惊呼声,都已经听不见了。</p>

眼睛也好似失明了般,看不见青碧的水,看不见蔚蓝的天,看不见桃红的花和蓝绿的草,只能看着那细细小小一点白色,恍惚是她生命中的最后一道曙光。</p>

再快点,再快点。</p>

她在心里不停的告诉自己。</p>

再不快点,就追不上七姐了。</p>

追不上七姐,七姐就不要她了,七姐就永远都不会原谅她了。</p>

快点,跑快点啊</p>

她跑得实在匆忙,头发散了,鞋子也掉了一只。她磕磕绊绊的跑,娇嫩的足穿着薄薄的春袜踩在河边尚还有些湿漉漉的碎石子路上,尖锐的细小石子硌得她足底生疼,甚至是划破了春袜,将她稚嫩的足底给划出细细的血痕来,有细小的血珠儿沁出,染红了白色的春袜。</p>

足底传来细细麻麻的疼,周围的疹子也是变得有些疼了,她却还是不敢停下来,连看一眼也来不及,只飞快的奔跑着,眼中只有那个越来越近的白色身影。</p>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p>

近到她只要一伸手,就能紧紧抓住那一道白色身影,然后用尽自己全身心的,祈求能得到此刻最想要的原谅和怜悯。</p>

“七姐,七姐七姐等等我七姐”</p>

听见楚于岚的呼喊,楚云裳回头一看,楚于岚跑得狼狈不已,裙摆上都溅了许许多多的泥点,一点都没个千金小姐的样子。</p>

“怎么了?”</p>

楚云裳眸光淡淡,转身朝她走过来:“发生什么事了,这么急?”</p>

楚元翘和楚未琼也是跟着过来了,好奇的看着八姐。</p>

发髻散了,面纱没了,领子歪了,裙子脏了,鞋子丢了。</p>

这还是她们素来都十分重视自己形象的八姐吗?</p>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啊,居然能让八姐连形象都不顾了。</p>

楚于岚此时已经停了下来,正因刚刚快速奔跑而喘着气,鼻尖都是凝出了点点汗水。</p>

然而楚云裳的话,听着这样比清晨的冷雾还要更加冷淡的声音,却是让她好像炎炎夏日里突然喝了一大杯冰镇酸梅汤一样,沁凉舒爽到了骨子里,整个人的精神,也似是能为之一振。</p>

过了好一会儿,她喘过气,眼睛却因为很久没有这样剧烈运动,而变得有些模糊。</p>

于是,模糊视线之中,看着那冬雪一样的白靠近自己,她眼中不自觉有着泪花冒出,视线变得更加的模糊了。</p>

她喃喃地道:“七姐。”</p>

声音柔柔弱弱,还发着颤儿,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要找自己的嫡姐哭诉。</p>

楚云裳在她面前站定,看着她一身狼藉,清淡的眸中神色微微一深:“我在。你怎么了?跑这么快,丫鬟都没追上你。”</p>

说话间,落后许多的丫鬟终于追了过来,二话不说,忙将手中的绣鞋给八小姐穿上。</p>

却是才一摸到八小姐的足底,摸出一手冷冰冰的泥水不说,丫鬟眼尖的看到那泥水之中分明掺着鲜红的颜色。</p>

“不好”</p>

丫鬟急忙看向楚云裳:“七小姐,八小姐脚底好像流血了,您给看看。”</p>

楚云裳闻言瞧了瞧周围。</p>

这里已经是到了小河的上游,山路就在前面不远处。四周有着不少零落的大石,被昨日雨水冲刷得十分干净,她便道:“将八小姐扶过去,脱了袜子让我看看。”</p>

丫鬟依言扶着楚于岚过去,在一块表面光滑的青石上坐下,然后脱掉脏兮兮的袜子。</p>

果然,袜子才一脱掉,围在旁边的楚元翘就眼尖的看到那染了不少泥水的足底,很明显有着好几道红痕,在缓慢的流着血:“噫,流了好多血。”然后转眼看向楚云裳,“七姐,你随身带的有药吗?”</p>

楚云裳提了裙角,蹲在楚于岚身前,看了看她的脚,随手就拿了帕子给她擦拭玉足上的泥水,随口道:“药箱在马车里,我身上带的只有针。等会儿我跟她一起回去包扎一下,你们要是还想上山玩,就等我会儿吧。”</p>

“嗯,八姐的伤重要,先给八姐的伤口弄干净吧,感染了就不好了。”</p>

楚于岚两只脚都伤到了,楚云裳先给她擦了一遍,没将泥水擦干净,就换了条干净的帕子,沾了水慢慢的擦,小心避开她足底的伤口,那认真的神态,看得少女眼圈越发红了。</p>

七姐。</p>

七姐对她这样好。</p>

对她这样的好,一点都不嫌她脏。</p>

这样的七姐,分明是个好人啊,为什么以前她会那样对七姐,她眼睛瞎了吗,她的良心喂狗吃了吗?</p>

还有还有,她以前那样欺负七姐,哥哥们,妹妹们,也都是一样喜欢欺负七姐。</p>

她良心何在,他们的良心呢,也何在?</p>

她正想着,就感到足底伤口陡然一疼,是楚云裳又换了条帕子,要给她清理伤口了。</p>

“嘶。”她倒抽一口凉气,眼泪汪汪的看楚云裳,“七姐,慢点儿,于岚疼。”</p>

楚云裳眼也不抬:“你伤口里好像进了泥沙,我在给你清理,忍着点儿。”</p>

她委委屈屈的“噢”了一声。</p>

因为身上没什么药,楚云裳将她的伤口清理干净后,就找楚于岚她们要了两条帕子,给她双脚包起来,指挥着身体比较壮实的丫鬟背她回去了。</p>

楚元翘和楚未琼没跟着回去,只在这里等着。</p>

等沿着河道往庄子里走,沿途看见河边只剩两三个大娘在洗衣服,其他女人都不在这里了,也不知道是洗完衣服回家了,还是又去了哪里。</p>

见到这从京城里来的小姐居然这样伤着回来了,大娘们多多少少都很是不好意思,因为是她们之前不会说话,才让这位小姐失了态,当即都是腆着脸的道歉:“小姐,不好意思啊,刚刚都是我们的错。姑娘们都去摘野菜了,准备多摘一些,等会儿给你们送去,我们刚才也抓了一些鱼,已经让人给老爷送过去了,小姐你就大人有大量,原谅我们吧。”</p>

另一位大娘将湿透了的面纱递过来,姿态有些小心翼翼:“小姐,你的纱巾,游了好远,是一个姑娘跑过去给你找回来的。”</p>

楚于岚这时候也真的不计较刚才这些女人的话,咬了咬嘴唇:“没关系,你们也不是故意的,是我多心了。”</p>

大娘把面纱交给了一个丫鬟,闻言咧嘴就笑了:“小姐不要伤心呢,你长得这样漂亮,那些包很快就能好的。那些个词是怎么说来着,什么沉鱼落大雁,闭月什么花来着,小姐,你原先肯定长得也这样好看。”</p>

见这些乡野农妇,分明大字不识,却能这样咬文嚼字的讨好自己,楚于岚垂下头,不敢再和她们说话,小声的吩咐丫鬟赶紧走。</p>

丫鬟应了,背着她就往村庄里走。</p>

楚云裳却是落后几步,轻声的向大娘们询问,刚才是发生了什么事。</p>

大娘们知道这个是年龄最长的小姐,比起其他的小姐都还要金贵些,当即也不敢有所隐瞒,老老实实的将之前发生的事都给说了,然后忐忑的看着她:“小姐,我们真的不是有意说那些话的。我们都是乡下人,没见过什么世面,也不懂那些个歪歪道道,只是想到什么就随口说了出来,哪想到那位小姐脸皮薄,听不得那样的话,我们是真心没想到啊。”</p>

楚云裳听了,轻轻一笑,笑容带着十足的安抚之意。</p>

“没事的,我那个妹妹,娇养得惯了,又在生病,怕伤她的心,一直都没人敢说她的脸。你们只是实话实说而已,她不会放在心上的,你们也不要想太多了。”</p>

大娘们点点头:“嗯嗯,还请小姐多劝劝她,姑娘家的,总是在意自己的脸,我们的话肯定是伤了她的心,不然她不会那个样子的。”</p>

那个样子啊。</p>

楚云裳大约能想象得出来。</p>

然,她什么都不说,只是笑:“放心吧,我会和她好好说的。”</p>

随意看了眼河里时不时跳出水面的鱼儿,楚云裳临走之前,多问了一句:“我听说山上有瀑布,还有个水潭。那水潭里也有鱼吗?”</p>

“没呢,小姐,那个潭子水太凉了,冬天还要结冰的,根本没鱼能在里面活。”</p>

……是么?</p>

她不知是想了什么,和大娘们告别后,便离开了。</p>

回到村子最深处的那个住宅,赵氏他们已经将宅子给整个的打扫了一遍,正在整理着从侯府带来的东西。</p>

抬眼一瞧,楚于岚居然是被背着回来的,浑身上下都脏兮兮的,赵氏立即提了一颗心,开口就训斥丫鬟:“这是怎么了,不是说了要你们小心小心再小心,怎么又搞成这个样子?这是摔到了哪里,怎么袜子都没了?”</p>

“我没事呢,母亲。”楚于岚轻声叫了一句,然后咬了咬嘴唇,“是我自己不小心伤到的,不怪她们。”</p>

乍一见楚于岚这回居然半点都不责怪丫鬟,赵氏多看了她几眼,觉得有些新奇。</p>

然后转眼就见楚云裳也是跟着回来了,赵氏急忙就问:“云裳啊,于岚的伤没事吧?”</p>

楚云裳正准备去找绿萼,把自己出行在外便要随身带着的医药箱给拿过来,闻言随口道:“没事,包扎一下就好了。绿萼,绿萼。”</p>

绿萼远远地应了一声:“诶,小姐,奴婢在这儿。”</p>

楚云裳循声走过去,迎面就见绿萼正蹲在一个小池子边,花雉也是抱着楚喻往那池子里瞧着什么,大白同样是在旁边凑这热闹。</p>

他们看得很是认真仔细,也不知是看到了什么,楚喻都是煞有介事的睁大了眼看着。</p>

“你们在看什么?”楚云裳走近了,见这个池子里头是活水,明显是从山上引下来的,“绿萼,我的医药箱呢。”</p>

绿萼头也不抬的道:“奴婢刚让人送进南边的厢房里了。哎,小姐,你快过来看啊,这个水好奇怪。”</p>

楚云裳心想楚于岚脚上的伤没什么大碍,迟一会儿包扎也不会出事,闻言便也蹲下来,四人一狼将这个小池子给围了小半:“哪里奇怪。”</p>

绿萼指给她看:“小姐你看,这里是从山后面那个水潭引过来的水,可是这里面都没养鱼。”</p>

循着一看,这个小水池本来是没有鱼的,此时竟不知被谁放了一条鱼进去。</p>

这鱼是从外面那条河里抓过来的,在河里分明还是活蹦乱跳,可是放在这个水池里,居然一动不动,好似死了一样。</p>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