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恒突然觉得深夜召见刘纬有些不合时宜,刘纬之所以能成事,就是因为“夷夏”观念淡泊,怎能再就“夷夏”公允发声?
果不其然,刘纬字字诛心:“臣斗胆,敢问陛下,先帝两次北伐,幽州汉人可有义举?”
没有!
赵恒无言以对。
其时,自诩为代天而讨的正义之师,并未得到当地汉人拥护,反因回迁汉人死伤惨重。
刘纬语不惊人死不休:“契丹得伪晋割幽云十六州之初,靠什么赢得汉人民心?给牛、给种、免赋十年。中原糜烂时,北地便已安。”
刘纬再加码:“陛下可知耶律虎骨?因与韩德让争论国事,遭韩德让夺护卫所执戎杖击脑而卒,其子耶律磨鲁古咸平六年领兵寇定州,因捷而卒,死的不明不白。如此家教,其孙入我禁中,陛下睡得安稳?”
赵恒皱眉:“两萧家教又能好到哪去?”
刘纬又道:“以旁观者角度来看,韩德让确为优选,但陛下不是旁观者,请问本心。”
赵恒若有所思:“耶律隆绪并无以旁姓女陪嫁秦国之心?”
刘纬道:“陛下圣明,北朝太后膝下三女,长女十二岁下嫁,次女九岁下嫁,小女七岁下嫁,均和拔里部、乙室已部。女尚不恤,遑论其孙?臣以为秦国公主心思可能过于简单,北朝宗室、外戚虽然相为唇齿,却又势分力敌,北朝皇帝担心秦国公主无法适应联姻生活的波诡云谲,才一直忤逆北朝太后心思。既敢忤逆北朝太后心思,哪会容忍旁姓与其女争宠?”
赵恒欲言又止。
刘纬连忙道:“请陛下放心,秦国公主体貌端庄,拔里部、已室乙部均曾提亲,是北朝皇帝不允。”
赵恒摇头否认此想:“终究是萧绰摄政,耶律隆绪拖延这么久,是想告诉朕他无意以旁姓女陪嫁?朕若成全他,萧绰那边怎么办?”
刘纬道:“臣倒是觉得,北朝皇帝并非完全无意,在迫不得已下会有偏颇选择,但这种偏颇北朝太后可能不喜。”
刘纬再次为赵恒普及契丹帝室与两萧之间瓜葛。
秦国公主耶律燕哥生母萧贵妃出自乙室已部,因故早逝,其父萧排押,其祖萧达揽,育有两女一子,仅耶律燕哥成人。
当时另有一妃出自拔里部,身份不亚于萧贵妃,即萧菩萨哥,不仅是萧绰胞弟萧隗因之女,也是韩德让外孙女,如今贵为皇后,育有两子,皆夭。
因为南北联姻,乙室已部由苦主变成最大受益者,萧达揽阵亡之痛不了了之,萧胡辇串联南京路权贵起兵之举也就半途而废。
耶律燕哥固然是萧绰之孙,但因生母之故,更亲近乙室已部。
韩德让、拔里部不愿乙室已部专美于前,这才动了陪嫁心思。
其实,拔里部崛起于萧绰摄政之初,底蕴不足,处处与韩德让互为奥援、不断联姻,渐渐融为一体,得以同乙室已部分庭抗礼。
但萧绰、韩德让已然老迈,优势很快不在。
“萧达揽死不瞑目啊!”
赵恒很有些过意不去,杀其祖,纳其孙,貌似禽兽不如。
“陛下千万不要对乙室已部抱有任何期望。”刘纬连忙泼冷水。
“朕并无毁诺之心。”赵恒汗颜。
“诺不轻许,故我不负人。诺不轻信,故人不负我。”刘纬终于一展心中堑壑,“国无防不立,民无兵不安。今和契丹,是因能战,但天下未安,忘战必危。臣请陛下日日警醒,择党项、吐蕃、交趾练兵,以备不时之需。”
“此乃……”赵恒本想斥责刘纬不该妄言兴兵,却又担心他在和亲之路上越走越远,避重就轻道,“军国大事,牵一发而动全身,不可不慎。卿既已涉足和亲,理应善始善终。”
“臣以为,应当严词拒绝契丹妄想!”刘纬道貌岸然。
赵恒皱眉不语,你个小兔崽子怎么跟寇准有点像?不顺着你……你就不干人事?
“臣有一设想,不仅可按下契丹妄想,还可一本万利!”刘纬言之凿凿。
“设武州榷场?”赵恒眉头更深了。
“陛下圣明。”刘纬奉上一生为赌注,“契丹互市之心甚灼,何不遂其心意?以经济、人文战之?以我不急,易其所珍,岁相乘除,可夺军旅之费。”
“岁相乘除?能余绢二十万匹?银十万两?”赵恒不以为然,却又怦然心动。
“不止!臣这次在白沟驿停留两月,以雄州榷场正常年份交易额为基准,得出一惊人结论,河北、河东榷场盈余可在六十万缗以上,何知州亦认同此论。”刘纬条理清楚。
“六十万缗?”赵恒毛骨悚然。
“缘边诸州民间私渡尚未计算在内。”刘纬又开始说起雄州白沟河南岸不为人知的一面,也是河北之行最大收获。
雄州地狭人稀,主户四千、客户八十,却有将近六百衙前军将、弓手。
民风彪悍至厮,是不逊驻军的战斗力。
同时,白沟河南岸两属地的人口密度最大,靠山吃山,靠榷场自然吃榷场。
又因官方以“禁出州界者徒”、“辄过黄河南者斩”、“不得为衙前吏”、“杂户”等歧视措施限制,两属地百姓顾虑最少,动不动就刀兵相向,然后私渡白沟河逃责。
地方官担心激起民变,促使两属地百姓投契丹,多以安抚为主,对马、粮、械之外的走私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两属地的百姓生活有了较大盈余,不再去计较各种歧视措施。
但当榷场关停时,生计立刻艰难,民怨沸腾,暗潮汹涌。
家家都有刀箭,地方官又能怎么办?惟有将两属地百姓往定州迁移。
这样以来,谈何戍边?两属地岂不是成了契丹自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