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何郎中找到许达席:“东家,这些天药材销量太大,很多类目库存告急,该去重新采办一批了。”
因为店铺开业之初,店内所有药材都是田记药铺总号的掌柜帮忙采买,对这些事儿许达席是两眼一抹黑,但现在已经开店这么久了,也不好意思什么事儿都去麻烦别人,许达席决定自己跑一趟。
何郎中告诉许达席,药材采买要去祁州,祁州位于保定府,是全国最大的药材集散地,不止肃宁城,全国各地大大小小无数药铺的药材,几乎都来自于祁州。
祁州距离肃宁城距离也不算远,大概一百多里路,许达席让何郎中开了一个清单,简单收拾了一下行李,带上画安和药铺里的两个伙计,雇了一辆大车,选了个吉日良辰,便动身向祁州出发了。
这是许达席来到这个世界之后,第一次出门远行,很快,他就开始怀念起之前那个世界里人类文明在出行方面带来的舒适与便利。
饶是在许达席的坚持下,马车尽可能的挑平整的官道走,一路下来,木轮与路面之间的颠簸还是让他的屁股迅速肿了起来。
田家所在的肃宁城相对富庶,随着马车一路西去,离肃宁城越来越远,沿途的景象也越来越荒凉。
随行的伙计里有一个叫孙四的年纪大些,比较健谈,一路上嘴就没闲着,每经过一个地方,总要介绍一番,给许达席充当了导游的角色。路过一个叫饶阳的地方时,孙四兴奋的指着一个方向说道:“东家快看,那个村子就是我的老家,孙家店村。”
许达席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透过薄雾,依稀能看到几十间黄泥瓦房,零星的分布在一片山坡下面,有的院墙已经倒塌,院内杂草长得能有一人多高。此刻天已近中午,却看不到有人活动,只偶尔能看到一两只皮包着骨头的瘦狗,远远的冲着他们的马车叫上几声。
许达席向孙四问道:“你老家是饶阳的?这么远为什么要跑去肃宁城那边。”
孙四神色黯淡下来:“我九岁那年赶上大旱,地里基本没长出什么东西。第二年没等开春呢每家每户的粮囤里就不剩几粒米了,好容易捱到春天,人们很快又把能见到的树皮野菜什么的啃得差不多了,只能呆在家里尽量不动,躺在炕上等死。我上面三个哥哥都先后饿死了,死的时候模样都差不多,浑身肿起来老高,身上一按就是一个坑。我打小身子瘦弱,我娘最疼我,总是藏着点不知道哪里弄来的饼子偷偷塞给我,就这样才没饿死。后来本村的一个算卦的先生,跟我爹关系不错,跟我爹说不能让你们孙家绝了后啊,就把我带去了肃宁,到了田老爷的药铺里当学徒,总算是有了口饭吃,这一干就是20多年。后来我托人打听,我爹娘在我来到肃宁的第二年就饿死在了去要饭的路上,连尸骨都不知道被埋在了哪,所以我也就没回来过。”
说完后,孙四怔怔望着村子的方向,眼里看不到泪水,只有说不出的绝望。
许达席没想到这个平日里看起来乐观开朗的伙计居然有这样一段记忆,岔开话题道:“现在老百姓日子应该好过点了吧?我听说当朝的李阁老很关注民生,平日减少赋税,让民众留有余粮,遇到灾年便组织振粜。”
孙四苦笑着摇摇头:“东家,我是个粗人,您说的那些我不懂。但用咱老百姓的话来说‘十年九灾’,这一年下来,大涝、大旱、冰雹、大风还有过境的蚂蚱,这些只要碰上一样,当年的庄稼就算完球,从入冬开始就得挨饿。我还有个表弟在老家种地,每年都去我那打打秋风,这些年我虽然混的不强,也没少接济他。这不,就我和东家出门前也就两三天,他还去找了我,说去年蚂蚱作妖,地里也就结了往年的一半不到,现在粮食已经不够吃了,我只能又给了他两吊钱去买米,唉,我这老婆本儿估计这辈子是攒不够了!”
同行的另外一个伙计揶揄孙四:“咱东家大方,工钱开的比别的铺号都多,你每个月少去沁芳院找几次小红,老婆本儿不就攒出来了么?”
孙四也不恼,哈哈笑了几声,一巴掌呼了过去:“你这小兔崽子,当着东家的面也敢胡说八道!”
伙计抱着脑袋一躲,差点从车上摔下去,看的画安也乐了出来。
许达席却笑不出来,他来自另一个时空,对这个世界的了解仅限于书面,今天第一次听到底层人们对自己生活的讲述,那种提到亲人饿死时的木然,让他有种巨大的不真实感。
马车逐渐走上山路,路面开始崎岖,前方的山头望着就在眼前,马车走了半晌,却一直都在沿着山路兜圈。
“东家快看,前面到了棒槌山了,小时候我娘跟我说,对着棒槌山许愿灵得很,您要不要试试”,孙四对许达席说道。
许达席抬头望去,远处是一座寸草不生的石头山,两个凸起的山峰的的剪影在夕阳下重合,汇成一个扛着棒槌的老头的形象。
那一刻,眼前的景象突然跟记忆重合,他想起来,这个地方,他曾经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