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向来极为尊重主君和母亲的正胜来说,这算是一个完全有别于他过往风格的突然之举,但阿福与竹千代却没为此感到丝毫讶异。对于他的唐突行为,阿福非但没有加以劝阻,反而默许了他循着心迹向竹千代发出建言。对这位把竹千代看成比自己生命都还重要的女人来说,或者正胜说的就是她囿于大义而无法向竹千代吐露的心迹吧。然而正胜的这场突破自我才刚刚开了个头,他还有其它情感色彩更加浓烈的话要陆续表达。“我们都是一路陪着少主长大的,无论名称上是‘四人众’或‘三人众’,我们的使命和责任都是守护好少主,这也是我们在这个世界上生存的唯一意义。”但是竹千代当然不会同意他的这番说法,于是当即就毫不客气地予以反驳。“什么叫守护我是你们在这个世界上生存的唯一意义?我绝对不同意这种说法!”“当下坐在这里的每个人,都有你们各自奔赴的人生,你们的世界绝对不只是在围绕我打转。”“所以正胜你今后就别再说这些容易误导大家的话了!我好担心他们会受你影响,把这些当成自己的人生信条就不好了。”若是以往,正胜在遇到这种观念分歧的时刻,一定会及时作出退让、从而以竹千代的想法和意愿为主,但这次他显然也卯足了劲要力争到底。“少主在做决定时才更应该慎重吧!你真的知道我们的人生信条是什么吗?你真的有考虑过我们的心情和感受吗?”“坐在这里的每个人,不管阿福大人、樱子,还是我或信纲、直贞,我们全都是为了少主才汇聚一堂,是你将我们给连接到了一起!”“我知道你一直为失去光纲而耿耿于怀,所以才会为了避免所谓的全军覆没,而特意让我和信纲留守在西丸,可这只是你在自以为是而已!”正胜从来没在竹千代面前这般激昂陈词过,可见向来循规蹈矩的他这次也是被逼急了。“万一少主在此战里有个闪失,我们就等于行尸走肉了,继续赖活着又有什么意思?”“所以,我们只求少主安好。但凡能确保这一点,今天坐在这里的人哪怕只剩下两个……不,哪怕只剩下一人,这个活下来的人也会觉得幸福。”个性成熟稳重的正胜,这次洋洋洒洒地冲竹千代放了一大堆话,却没受到任何一个伙伴阻止,可见他的确是将大家的心里话给说了出来。信纲虽然没有跟着一块表明立场,但他在正胜发言时眼睛一眨不眨地全程注视着对方,便等同也一并向竹千代亮出了态度。拥有如此忠诚的部下,竹千代内心自是感动不已。不过他们这份全心全意为他着想的态度,反而促使他更毫不犹疑地坚持了自己的决定。“正胜。”竹千代和声说,走到他跟前蹲了下来,近距离地直视着他的眼睛,“你能这样坦率地向我说出内心的想法,我是真的非常高兴。”“可是我们五个人里,一定要有人生存下来,去继续建设那个我们所憧憬的世界,而不是有危险就大家抱团一同康慨赴死,那样根本一点意义也没有啊!”“少主……”作为一同长大的伙伴,正胜一下就判断出竹千代根本就不打算对决定进行任何更改,便急着想要再度作出说服他的努力。“听我说,正胜!”结果竹千代反而先发制人,沉声截断了他的话语,“武士的忠义,也包括完全听令于主君的任何吩咐,我这么说对不对?”“可是……”“不要辩驳!你先回答我到底对不对!”“……对。”“那我就堂堂正正地向你和信纲下达委派给你们的指令:在我和直贞一起入梦伏诛赤目毒蝎期间,你们要守好这座西丸御殿、确保任何突发事件都能得到有效处理。”“……”“为什么不回答?”竹千代目光锐利地分别扫过正胜与信纲的脸,“这是我下达的指令,你们两个可愿意遵从?或者决意忤逆我的意愿、继续反抗到底?”这一刻的竹千代俨然贲发出身为主君的威严与霸气,当场就成功震慑住了正胜与信纲。他完全跳脱出伙伴间有商有量的平等氛围,而从主君角度正式向两名小姓下达指令。从而让正胜和信纲意识到,他们对这项指令的接受与否,将直接牵涉到君臣间的秩序与规范。这下纵然他们内心再有诸多抗拒,也不得不从命了。竹千代在最后关头使出的这记妙招,不但压制了正胜与信纲可能还会延续下来的诸多异议,还令他们不得不违背内心意愿地俯身听令。“对于少主的指令,正胜自当……”正胜苦涩地咽下一口唾沫,非常艰难地从牙缝里挤出了接下来的话语,“听令而行,我会和信纲一齐守好御殿。”连正胜都不得不作出让步,极为擅长探察人心的信纲,在洞悉竹千代内心的打算后,更不可能再继续固执己见下去。“若然少主此次执意要我等在此留守,信纲便只能无奈遵命,只望少主务必要平安归来。”信纲伏地向竹千代深深行了一礼,随后又抬起头,满眼放心不下地望向一旁端坐的直贞。“直贞,你这趟随少主入梦,必定会全力为少主而战,可也别忘记保护好自己。一定要记得,无论如何都得和少主一块回来啊。”听着信纲这番言语,一直竭力克制着情绪的阿福终于破防,眼睛通红地将视线转向庭院。这群少年皆是由她一手带大。历经了大坂夏之阵后失去光纲的剧痛,如今她最为珍视的竹千代又要带着直贞入梦伏诛虫兽,又怎能叫她不操心、不担心、不挂心?但正由于她比任何人都更明白竹千代的想法和考量,才不得不拼命抑制住想要阻拦的冲动,并以从大局出发的角度去理解并支持了他的决策。眼下每一个聚集在外殿的人,或是亲眼见识过女王螳螂的威力,或是听闻过忠明师范和光纲是如何被一招毙命的悲壮,自然对虫兽贵族的可怕程度了然于心。他们就算服从了竹千代的安排,又怎么能真正放下心来?这个秋日上午分明风和日丽、凉风怡人,他们却在经历着自大坂夏之阵后最为沉重的时刻。“好了,既然一切都安排好了,那我们就散会吧。”正是对伙伴们的心情和感受一清二楚,竹千代才骤然下达了散会的通知,迅即他又疼惜地伸手用力按了按直贞的肩膀。“直贞也回去好好休息一下,下午政宗大人选出的十名顶尖武士就会到达西丸,到时我们就要在美惠的帮助下共同入梦了。”直贞张口正待作出回答,这时却听见一直默默跪坐在众人身后的樱子惊愕地开了口。“这么快?”她怔怔地望着竹千代,“今天下午就要入梦去伏诛虫兽了吗?”发觉自己成为众人目光的焦点、甚至就连直属上司阿福也在注视着她后,樱子这次却是不再避忌,也没有挪开望向竹千代的视线。“必须要快啊。这样才能确保政宗大人亲卷们的安全,从而杜绝任何可能引发诸大名对将家人安置在江户府邸作为人质的隐忧与不满。”众目睽睽之下,竹千代只能给她一个最符合大义标准的回答。武家之女出身的樱子嘴唇微启,似乎想要再对他说些什么。但置身于这样的场合与氛围,她却只能同样报以符合大义标准的回应。“少主,请务必与直贞一同平安归来。”“请一定记得,大家都在这里期待着与你们的聚首。”两人相互凝望着,好几次他们都曾先后试图错开视线,却导致目光更加紧密地缠绕在一起。他们向彼此说的都是最公式化的话,但那隐藏在话语下无从表露的情意,却已直接到达了各自的心坎,继而形成了一种无言的牵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