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直在前往江户参勤途中,在行进至关原时称病返回北庄城的做法,引来外界诸多猜测。各国大名对此的议论,也纷纷传入幕府重臣土井、酒井、井上的耳朵。该年秋季,在江户执勤的东国大名没有时间返回领地,忠直却从北庄城派使者向幕府发出建言,请求让在领地执勤的大名也有机会前往江户。土井将忠直这一建言视为其试图在江户集结全国所有大名,协力对抗幕府的危险举动。恰好同一时间,宗矩派出的手下查探到忠直在大名间散布秀忠要将某些大名改易的传闻,导致听到传言的大名们皆人心惶惶。此外,宗矩手下更查知,忠直甚至在领地北庄城勤练兵马、让将士修习越前地区的军仪,消息传回江户,断绝了家光对忠直仅存的最后一丝怜悯。同时,小仓藩藩主细川忠利在听闻忠直有谋逆可能后,便派出快马前往江户通知幕府备战。忠利是小仓藩藩主细川忠兴三男,于庆长九年在江户当人质,与不少同辈的大名世子和旗本成为青梅竹马,更深受秀忠喜爱,所以被定为细川家继承人。接到忠利派出的快马禀报后,秀忠对忠直彻底起了警戒与惩治之心。眼见忠直往作死之路里越陷越深,曾一度为他请命求情的正纯立场也变得越加尴尬。秋末,正值西丸外殿庭院里的红叶披上最浓烈红妆之时,绚烂的红叶看起来就如同燃烧的生命一般,享茶、品酒、赏枫正是江户城的秋季风尚。对着满院优美如画的风景,阿福在与家光对饮时,为他带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消息。“少主,上周奥平府邸那边派遣来一名老女,说是奉了龟姬大人之命前来,想邀我到奥平府邸一叙,于是前几天我便带着礼物前往奥平府邸拜访了。”“嗯。说起来,龟姬大人是爷爷和筑山御前的长女,也是父亲长姐、我的姑母了,她怎么突然想要邀你到奥平府邸去了?”“其实我和龟姬大人这场会面,与本多正纯转封宇都宫藩一事存有莫大关系。”“和正纯转封宇都宫藩有关……吗?莫非龟姬大人她仍在介意此事?”家光搁下咬了一口的馒头,散漫随意的坐姿即刻变得端正起来,带着庄重神色看向了阿福。“正是如此。少主也知道,宇都宫藩作为下野国宇都宫附近的中等藩国,坐拥十五万五千石封地,无论对哪位大名来说这个面积都不可等闲视之。”“作为连接江户与奥州的要冲之地,其领主一概是德川家谱代家臣,而且自从东照大权现大人去世后,此城更成为德川家的祖坟之地。”“宇都宫藩最初由东照大权现大人的外孙奥平家昌管辖,奥平家却在传了两代十八年后,被改易到下总古河藩,他们原本的封地就这样被正纯夺走。”“若是夺走宇都宫藩也就罢了,正纯还兴致勃勃地大规模增筑宇都宫城,规划城下町、修筑领内通往奥州和日光的道路。”“他似乎将热情和精力转投到封地建设里头去了,或者这能弥补他在幕政当中的失意吧。”“因此他不但在二荒山神社上宫与下宫之间动土,还巩固上野北部的防御,还推动便利旅客通行的道路改建,又开凿运河输送木材、铸造铁炮运抵宇都宫。”认真考量着阿福每一句话的家光,眼里不易被人察觉地掠过一丝亮光。听到这里他顿时明白,龟姬为何要派出老女作为使者,前往西丸来邀阿福到奥平府邸会面了。“接到改易之令后,不得不从居城宇都宫迁往古河藩的奥平家,把这一切全看在眼里了吗?”“奥平家现任家督忠昌大人不过十一岁,但他奶奶龟姬大人,心里想必对此很不是滋味吧?”虽然家光一连向阿福抛出了两个问题,但在她没作答之前,他心里就已经隐约对此有了答桉。阿福唇畔浮起一丝笑意,暗含深意地对着家光轻轻点了点头:“何止不是滋味,龟姬大人的心可说是被深深地刺痛了。”“我知道了。阿福,你代为安排我和龟姬大人一同会个面吧!到时我会约上土井大人、酒井大人、井上大人一块过去拜访。”“遵命。少主届时要带上的这三名大人,就是准备用以牵制正纯的力量么?”家光重新拿起那个才刚咬了一口的馒头,又津津有味地尝了下去,边咀嚼边回复了阿福的话。“没错,当前执掌天下的是父亲,我不好过多直接介入他的决策。”“但倘若我的谋略和决断,由父亲最信赖的重臣代为推动执行,不也会迎来一样的结果么?”三天后,籍由阿福从中牵线和安排,家光携着土井、酒井和井上三名重臣,一并造访了奥平家的江户府邸。当时每位大名都会依据幕府之令在江户筑有府邸,他们的正室、世子或生母长年就住在府邸。大名府邸又分为上屋敷、中屋敷、下屋敷三种,其中上屋敷、中屋敷由幕府赏赐、位于江户城周边,下屋敷大多位于郊外。它们亦各有作用:上屋敷是大名当主的居所,中屋敷是隐居藩主家族重要人物居地;下屋敷则作为出现灾情、天气炎热或去郊外玩乐时使用,功能类似于度假屋。家光一行四人与龟姬会面的地点,就是奥平府邸中屋敷的会客厅,这里是比上屋敷更私密及更不引人注意的理想密谈场所。由于存在血缘连接,初次会面的家光与龟姬一见如故。两人均是兴致勃勃地聊到了家康的一些趣事,谈到动情处,龟姬甚至还掏出手帕拭去泪痕。“抱歉,这又哭又笑的,倒真让少主见笑了。”她红着眼眶不好意思地笑着,“尽管我也到了做奶奶的年纪,但提到父亲时,孩童时期的记忆迄今仍然历历在目啊。”“哪儿的话,我也是如此啊,龟姬大人。”家光以感同身受的语气附和,“爷爷离世迄今已有六年,每当独处或夜深人静时,我也常会不经意忆起和他共处的时光。”他表情浮动地迎向龟姬视线:“大坂夏战时,爷爷已经72岁了,却仍为了天下太平、德川家的存续而毅然奔赴战场。”“每位亲族的封地安排,俱蕴含着爷爷对家人的关爱与用心,为此才会安排奥平一族受领及管辖宇都宫藩。”“信昌大人身上也流着德川氏血液,同样是我家光的亲族。如今看着亲族领地被本多正纯这阴谋家夺走,连我都愤怒难挡,更遑论龟姬大人有多痛苦了。”家光这番感同身受,当中含了六分真挚情谊,却又别有四分的演技成分被生动地诠释了出来。龟姬备受触动,再一次流下泪水。她还来不及拿起手帕去擦,土井又适时地捕捉住时机,神情严穆地提到龟姬心头的一件痛事。“听少主与龟姬大人这番恳谈,让我想到龟姬大人的女婿大久保忠常大人,原本身为德川谱代大久保忠邻长子,前途可谓一片大好。”“可惜忠常大人受‘大久保长安事件’所累,仅因身为大久保一族,就遭正纯父子进献谗言而被改易,当时我等便深觉惋惜。”“这回正纯又以东照大权现大人遗命为理由,堂而皇之接掌了忠昌大人的宇都宫藩封地,他这险恶用心着实人神共愤!”如果说家光巧妙籍由共情,从而使龟姬觉得他与自己是同一条战壕的亲族战友,那么土井恰如其分的助推,无疑让龟姬对正纯的愤怒与仇恨燃烧得更旺盛了。“确实……本多正纯对我来说就如同恶鬼般可恨。听闻他此前对少主亦多番陷害,身为亲族、又同为他所伤害,我才期望着能得见少主一面。”察觉到自己已全然得到龟姬信任,家光同仇敌忾地伸出手,温和地覆在了龟姬的手背上。“龟姬大人……不,姑母,请再忍耐一段时间。”“家光绝不会就这样对你所承受的痛苦坐视不管,我们只是需要等待最恰当的出手时机。”“一旦那样的机会到来,只要集结我们五人之力,就势必能将本多正纯一举击垮!但在此之前,我们还得要继续忍耐下去才行!”在相互交错的目光里,籍由血缘的连接与共情,家光与龟姬在这一天默契地达成了共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