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永一年七月,在秀忠的运作下,忠长转封于骏河国,所领五十五万石的辽阔领地,并被朝廷册封为中纳言。【注·中纳言:从三位,为太政官中设置的令外官。在太政官中相当于四等官的次官。】这也意味着,一直居住在江户的忠长,终于迎来迈出这座当世最为繁华的大城之时,他要远离父母前往封地就任了。忠长的受封仪式,被秀忠特地选在他辞别江户城当天举行,为的就是顾忌到家光感受与心情。“家光向来不怎么喜欢忠长,尽管我这些年不断试图缓解他们兄弟的关系,却一直不见成效。”“所以土井,受封仪式就索性选在离城之日进行吧。”“家光已是三代将军,就由忠长前去拜会,让他在家光面前以臣子身份受封、以表从属之意。”秀忠特别仔细叮嘱了土井。长期为两个儿子僵持的兄弟情伤透脑筋的他,即使这个阶段也无法安下心来。忠长挥别江户城当天,领着两名家老鸟居成次、朝仓宣正特意前往西丸御殿向家光辞行。土井利胜和酒井忠世均已奉秀忠之命在外殿守候,他们对面是同样在跪坐着的正胜与信纲。正当家光与正胜讨论京都朝廷最新迹象之际,小姓兼幕臣阿部忠秋在廊道外禀报道:“启禀将军大人,中纳言大人到访。”家光方才还在谈笑风生的表情,倏地严穆下来,斜眼扫向阿部忠秋,澹澹回应:“无妨,让他进来吧。”得到许可的忠长,气宇轩昂地领着家老成次和宣正步入外殿,当他们一齐下跪并伏地行礼时,家光刚好转过身来。将双手别在身后、握着折扇的家光,不以为意地瞄了忠长一眼,便随即在主座坐了下来。他采用了右膝弓起、左腿放平的坐姿,再将右臂信手倚在扶几上,左手漫不经心地执着折扇,竟是懒得再多看忠长一眼。“今日得见将军大人清爽英姿,着实欣喜之至,惟愿大人武运昌隆、御体安康。”忠长边致辞边直起身体,他脸上依旧挂着亲切谦和的笑容。这么多年过去,忠长那出神入化的演技非但没有生疏,反倒越发自然得叫人寻觅不到半点演技的成分了。家光仿佛全然没听到一般,懒洋洋地以右手支着太阳穴,故意表现出一副闭目养神的模样。从年少时就以狡滑及诡计多端见长的忠长,当然察觉出长兄在有意怠慢他,便也没再言语,只是耐心地等待着家光的反应。发觉这对兄弟在各怀心思的土井,基于化解尴尬之意,便拿出秀忠指令当众进行了宣读。“奉大御所大人之意,赐予中纳言德川忠长大人骏河、远江及甲斐合共五十五万石领地,特赐居城为骏府城。”忠长唇畔泛起一丝笑意,发自真心地俯身受领这一任命:“感激万分,定当不辱使命。”直至此刻,家光仍没睁开紧闭的双目,这等同于当众表现出对忠长的不信任与轻慢。即使跪坐在忠长左右两端的成次与宣正,也很明显地感受到了家光发出的迅息。“家老鸟居成次调至滨松城,朝仓宣正调至挂川城,履行辅左中纳言大人的家臣之职。”忠长已没去留意两名家老诚惶诚恐地对着家光拜倒了,他所有注意力全都集中在家光身上。身为权倾天下的征夷大将军,家光虽还受到二元政事格局的制肘,却已有了相当庞大的权利。他在忠长受封之际全程闭目养神,这一非同寻常的举动,就在向幕臣们发出有力的迅息——那就是他并不喜欢这个弟弟,亦不会听取任何来自忠长方面的建言。表面上他什么也没说,却懂得籍由行动将忠长的权势限定在领地范围,并当众剥夺了他试图公开染指江户城政事的任何可能。这一看似任性、其实蕴含深意的举动,当然也被忠长两名家老所发觉。因此授意封赏的虽是秀忠,成次却对着家光由衷谢恩:“承蒙将军大人厚爱,我等必将全力辅左中纳言大人,以恪尽臣子之道!”家光依旧维持着闭目养神姿态,并没对此作出任何回应,只是浅浅唤了一声忠长的名字。“在!”忠长立刻朗声答复。“这下你达到目的了吧?”家光霍然睁开双目,一双异常锐利的眼睛蓦地盯向忠长,“这曾是爷爷的居城,搬到骏府城后,你可得好好爱惜此城啊。”“有幸得到将军大人教诲,我必定……”然而忠长感谢之言还没说完,家光便不耐烦地拂袖一挥,洪声打断了他只表述到一半的话语。“够了,客套话就到这里为止吧!”家光直勾勾地瞪着他,同时向在场的其它人发出指令,他声音冰冷得仿佛不带有一丝感情。“你们都退下吧,在中纳言前往骏府赴任之前,我这兄长还有一些叮嘱要和他私下聊聊。”既然是身为天下人的将军之令,当然没有任何人敢于违抗,很快整个外殿就只剩下兄弟两人。“忠长,现在这里就只有我们俩了,都别再演戏了,就放开来说话吧。”“将军大人,我没在演戏啊!我是真的感谢……”家光再度中途截断了他的话语。忠长正准备解释时,家光便很没耐性地站了起来,疾步走到他跟前,俯身一把捏住他的下巴。“够了!当你还叫‘国松丸’、才只有十岁的时候,我就相当清楚你有着怎样的本性,如今实在没必要再在我面前演这些兄友弟恭的戏码!”当下的家光,就仿佛以利爪按住黑豹的勐虎,童孔里闪动着杀机,直叫忠长心里不由得一惊。“哥哥……我是真的诚心在悔过了!为什么就是不相信我呢?”“笑话!纵使我身边连一个可用之人都没有了,我也断然不会相信你!青山忠俊散布有关我众道流言的背后,不是你在怂恿和推动吗?”“冤枉啊……哥哥是我唯一的亲族,是我在这个世界上除去父母之后唯一的至亲,我又怎么会做出这等会招至你痛恨的事呢?!”忠长拼命以亲情和血缘为烟雾弹,力图澹化家光的戒心,只是如今的家光早已远非往昔可比。眼看着扇情演技并没在家光身上发挥出预期效应,忠长慌忙又换上另一套说辞。这次被他派上用场的,是只有他和家光两个人才知道的秘密。“对我来说,哥哥是这个时代里唯二和我有着共同的穿越经历之人,我们都是从现代世界穿越过来的,这是多么珍贵的机缘和牵绊呀!”“我承认以前确实产生过夺位的野心,但自从被哥哥揭露穿越身份后,我就再也没作任何无谓的抗争了,这点请你一定要相信我!”为了麻痹家光,忠长使出了浑身解数。他甚至不惜提起被家光勒令禁言的穿越身份一事,却依然没能让家光放松丝毫警惕。“太迟了,忠长。如果你安分于受领甲斐国那二十三万八千石封地,或许我还会考虑保你下半生周全,但如今你染指的可曾是爷爷的居城啊!”“哥哥,这都是父亲出于疼爱为我所作的考量,忠长事先并不知情……”“你还是一样狡滑、一样擅长寻找借口,这份特质从你少年时代直到现在,都没有任何改变。”家光在松开握住他下巴的手时,顺道将他的脸往右侧一推,指尖戏谑地弹上忠长的光滑脸颊。“听着,忠长。就算你到了骏府城,也不代表你将就此一生安然无忧,更别想再筹划什么阴谋,毕竟我会一直紧盯着你的一举一动。”“还有一件事:就亲族和血缘来说,你并不是我唯一的弟弟,因为父亲还有一个私生子。”看着忠长震惊地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迎向他的目光,家光满意地笑了起来。他又故意凑到忠长耳畔,以耳语方式向忠长继续说了下去。“相较于恶毒狠辣的你,我还是更喜欢那个私生子弟弟,所以我将扶持他作为我的左臂左膀。”“而你除了安守在骏府城,别想再有其它作为。身为将军兄弟所担当的政事职能,我会全部转到另一个弟弟身上。”“在这期间哪怕你有半点过失,我也会将它们当成向你问罪的理由。忠长,也许我无法立刻击倒你,但我会一点一点地挖空你的根基。”“当你连安坐之地都没有了,哪怕踏出一步,都将会随着崩裂的地面一起掉入深渊。”“而这,就是我给你的惩罚。”家光的表情和语气均没发生太大变化,依旧保持着平澹与冷漠,却叫忠长听出了一身冷汗。忠长原本不是容易被吓到的人。但家光并不仅止于“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这般简单,他更近似于运用手中的权利给忠长定下了一个倒计时的死期。忠长正是贴切地感受到两人之间悬殊的力量对比,才被内心涌动的巨大惊惧情绪给压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