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杀戮之职(下)(2 / 2)

“要不是郭济犹在伏受圣训,他是与仆一道来中台述罪的。”贾忠贴近床边缓缓坐了下去,冷不丁把手钻进被子搭在晋衎的腕脉上,以对方的心跳来和对方交心。

晋衎闭上眼感受着四面八方的埋伏,自己有意让曹奂在贾府被捕便是要激怒贾郭二人,逼得他们寻求帝室之威暴露自身本无公义之道。不料贾忠对帝室阳奉阴违,留郭济蒙蔽今上自来求荣不说,且知自己忌他险恶,将曹氏充作筹码。

“贾郭二氏自随高祖汉州起兵救国,屡献妙策,除贼安邦。有司自当酌情删典,不会尽数缴没。足下但从公论,勿多惶惶。”

贾忠揣摩晋衎领略了自己的深意却疑虑不前,附耳道:“君侯文德备至,稍逊武功。曹氏重罪难逃,征东岂由他?北地岂由他?”

“足下乃君之计囊,何为我细语?”晋衎让贾忠一通热气点燃了虚伪的外衣,溅起的星火差点把整颗心给灼得焦黑。

贾忠早就看出自己只身赴会不过是先礼而后兵,齐州存亡无不与晋氏休戚相关,倘使旁人应对周全,何不被人鱼肉?况且曹家上下好不觊觎倾兵关东,撑旗魏京,从前遭自家抢占先机不废一兵一卒收获齐州,但使他们今年逞志,自己再无还手之力。

好个稍逊武功,简直一针见血。可疑贾忠为什么不助曹家成此金石之功,顺势攫权中台,可得录尚书事的封赏,原来他已不信帝室会再度平分六柄,于是将就疾于流矢的危机来试探自己和上官协有几分相似。

“采苓采苓,首阳之巅。人之为言,苟亦无信。”

贾忠闻之抚须远思,此诗或讽君王听谗,晋衎喻说他忧惧皇帝的猜忌,更要自己使出取信于他的本事。“燕律不禁杀人,举重如谋反。傅氏入狱,血口可食曹,而我与郭济为君侯美言。”

“如此......如此么。”晋衎冷不防的呢喃着。凡使傅氏自绝于有司便可保全贾郭,这对豺狼从此寄生在中台与内廷的缝隙中。尽管贾忠说得天花乱坠,自己欲让傅氏诬杀他等的决定又不该更改。

更难在自己昨夜性急许诺于卫纪不行消除异己之事,倘不借用小人之手自己如何快畅落下这柄毙命的屠刀。

“唉,”他掩面叹息间云烟愁淡,无处话伤情,“贾中监容我三思。”

此时立在门旁的慎乙打望两人断了交谈,心想这下可算能喂主君进药了,可一只脚才迈出去半步就不知被谁抓上手给带得原地打了个圈。“哎——”

“奴儿将此帛书呈交令君吧。”

慎乙方才站稳脚跟,面对四周无人的光景眼睛都不知往哪看,却在掂量到手中确有一张帛书的时候险些失声大叫。

“谁谁谁,阿谁呀!”他跌跌撞撞地跑向晋衎床边,双手把帛书捧得老高,泪水不争气的从紧闭的眼缝中漏出来。

卫毓躲在门后想不到这寺人好生不经玩弄,脱下鞋拎在手里一步松一步紧地跟在慎乙后头。而苦等晋衎再置片语的贾忠起手推挡了慎乙的横冲直撞,慎乙受力往后又踩着卫毓,瞬间跌在地上抱住头。

“嘿,青天白日怎么吓破了胆呢。”卫毓用脚尖戳戳瑟瑟发抖的慎乙,转眼与晋衎目光相接。尚书令仿佛被一层窅光敛藏,所能见者或高华熠熠,或杀戾息息,不知最为形似书中哪一位晋氏先君。

晋衎初未认出卫毓,方才及冠的青年谱尽芳华,可将四季虚设,自用眼波于人心中营设一番桃夭青竹,朝暮是好景。他心事重重地撑身去拍了拍慎乙,还没及说话,慎乙就火速把帛书放上床,爬着往外躲。

“捎上我的鞋。”卫毓低下腰把鞋递到慎乙面前,孩子气地做了个鬼脸,可将慎乙惊得搂住鞋就一溜烟跑出门外,呼喊来不少守卫朝里探头探脑。

“令君果然宅心仁厚。”他饶作一揖,轻笑晋衎纵容亲侍。

贾忠攥住衣袖,无心周转道:“卫侍郎此举逋慢,何事来见?”

卫毓揖着手横在眼下,平移的目光可比钢刀磨过硝石,自是打量贾忠死期何时将至,对晋衎说道:“毓据实悉数供于尉府,其不能擅断,毓便亲自递请令君。”

霎时,尚书令似是应见了什么预料,不顾病痛坐起浏览帛书,喉头盘旋的笑声每放肆一分手中便紧握屠刀一分,直至他舒朗地定下主意,万千光影中顷刻遍布贾忠一双悸迫未散的眼睛。“哈,哈哈哈!宁稚实解吾忧。”

“以贾忠、郭济为首之徒久忝朝恩,中心犯义!其亡藏逃犯养若死士,备于时需则入京城为私兵,虎贲中郎将惯是策应。及强占民田,搜刮民脂,一则收买州司,二则贿赂文武,侍中傅业始有参与。”卫毓声色俱厉,字字可比暴雨,狂注贾忠脑中。

贾忠痛恶卫毓假作中立伺机而动,当场勃然欲起挥拳要扑打卫毓,奈何卫毓侧闪一步,抬脚就给他蹬翻。

“及席上中书监贾忠、光禄大夫郭济、虎贲中郎将曹奂欲将尚书令斩而后奏,强挟陛下加权其身以慑百官。我劝傅业去有司告发阴谋,傅业遁而不返,使我被他们禁于府门之内,只能装醉保身。”

“毓非卫氏之后?世如獬豸,而汝邪兽!”贾忠被卫毓一脚蹬在脸上,他破口大骂时鼻血流进来都淹住了舌头。

“卫毓可与傅业对质!”卫毓悄然提手遮过额头并不理会气急败坏的人,只待晋衎凝视着贾忠发话道:“燕律不禁杀人,举重如谋反。贾中监之言,音犹在耳。”

说罢,晋衎如获至宝地抚摸着帛书上的字迹,欣然之余且难料卫毓为何孤立于家族,绝立于内廷,毅然抱着柴薪助燃了中台的一把大火。

“来人,叫吏曹收了贾忠的印,把他押送尉府。”

卫毓接着在守卫震甲入内的时候退让到屏风之后,贾忠顿时萎靡了精神,吊起的那口气直在诅咒谁都不得好死。

“卫郎如葛藟,而我如樛木。”晋衎掀开被子,挽发复垂于素裳,忧郁里添附的些许倔强却未免有了美景曳寒,流血祭世的惨淡。“本可置身事外,卫郎因何助我?”

“朝廷若无命官负重远道,”卫毓回答着晋衎的问题雍容闲雅地走到床前,用贾忠坐过的垫子蹭了蹭袜底的脏东西,周身弘放傲然之气,荫映室内,“玄僻之人何活?流徙之民何活?”

晋衎倏而觉得宽慰,便请卫毓留下诉以衷肠,好在两人都因喝酒伤了内腑,便在说笑间用药汤代替了钟肴美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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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昏昏,天昏昏,凑近光的人,却感受不到一缕微风。卫满向着不朽的余晖举高右手,在绕步到刑犯身侧时,橘红的亮芒又奚落他一张愁眉不展的脸。

“别打了。”

乔仪正往鞭子上抹着盐巴的手在陶盆里弹了几下手指,看着法曹尚书道:“好好好......”

“贾忠也被尉府收监了。”卫满留神脚下不要踩着尿水,耳听那乔仪慢悠悠把他要讲的给挤了出来:“好像再能打一鞭。”

卫满旋即怒瞪乔仪,给乔仪压迫得背过身面对墙壁,嘘若寒蝉。

“是、是什么罪?”傅业耷着脑袋,蓬乱的头发遮挡住发昏发虚的眼睛,这使得视线里的卫满像是被密密麻麻的碎片拼凑起来的。

“什么罪?”卫满怅然若失地仰起头,眼眶里的黑白色形成执法人特有的某种孤僻。

还出于对执念的某种虚度,他又说了两个字:“谋反。”

傅业呛出两声古怪的笑,朝着卫满吐了嘴里的淤血,反而乐观于一片黑暗的前途,道:“白害我守口如瓶,哈哈哈哈!定是贾忠自去找的死。”

“有些罪,汝也不必自找。”

“大道不明,汝怎么找——”傅业呲露一口血牙,猛地长喊长叫。“我等为财死,为食亡,哪怕倒行逆施,罪名显然!汝嘛,汝等于此暗世何寄明身,哈哈哈!惶惶乎,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卫满不自禁泛出舒缓的柔情,这恰恰是披坚执锐的赤子开始意志潦倒的表现。他想晋衎之所以逮捕傅业在先,是因为傅氏忍受贾郭排挤,当生嫌隙,可从中作梗。只是傅业惧怕内廷遗害家人,死守隐秘,现下汉州四氏多少共埋一坑,乱葬一处了。

“嗐,贾忠他们的罪,我可以都招了。”傅业喜形于色,一种极致的解脱换在卫满身上仍是万劫不复的深渊。“谋反罪?我也替他们先招了!”

卫满盯着被拷问得皮开肉绽的傅业竟说不出话,就在心弦即将崩断之际,傅业的叹息让他恍惚了一刹那。

“从前容不下晋氏的都死了,如今我也会被夷灭三族的。你啊,好好思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