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章 中国风再起(二)(1 / 2)

 地理大发现的时代是个浪漫的时代,新消息与旧传说、知识与想象、虚构与真实,使人们的头脑与生活都分外丰富。尽管此时西方的中国形象传奇与历史混杂,甚至许多欧洲人还无法判断契丹或中国是否是同一个现实中的国家,但理想化的“大中华帝国”的形象已经出现。它在某种程度上是契丹传奇的继续,但已经有了更多的历史意义。门多萨神父的《大中华帝国志》出版,标志着契丹传奇时代的终结。中华帝国第一次在西方文本与文化中获得了历史化的清晰完整的形象。它塑造了一个完美的、优越的中华帝国形象,它的意义不是提供了某一方面的真实的信息,而是总结性地在西方文化视野中树立了一个全面、权威或者说是价值标准化的中国形象。为此后两个世纪间欧洲的“中国崇拜”提供了一个知识与价值的起点。

西方文化开始将中华帝国的形象塑造成一个在很多方面都优于他们自身文明的文化乌托邦。这既是一次发现又是一次继承,历史精神与道德色彩越来越多地渗入中国形象,一个财富与君权的物质化的契丹形象转化成一种文化智慧精神与道德秩序的中华帝国形象,契丹神话中的某些因素被遗忘了,某些因素又被植入新的中国神话中,当他们描述中国人口多、国土大、城市棋布、河流交错、财富丰足时,我们感到契丹神话仍在继续。而当他们津津乐道中国的司法制度、文官制度与考试制度、中国的圣哲文化与贤明统治、中国的语言与中国人的勤劳时,我们又感到一种新话语或新神话的诞生,因为后者的精神价值明显高于物质价值。

中国形象从西方的地理视野进入哲学视野,从物质欲望进入文化向往。门多萨神父奠定了大中华帝国形象的基础,以后金尼阁、卫匡国、基歇尔神父又不断丰富,敏感开放文艺复兴文化首先从宗教、历史、文化、人性等角度为中西文明确定一个共同的基础。这个基础可能是基督教普世主义的,也可能是人文主义的世界主义的,总之,一个共同的起点是文化理解与利用的前提。当传教士们穿凿附会地证明中国民族、宗教、语言的神圣同源性时,哲学家们也开始思考这种同源性是否可以引渡到世俗理念中去。

孔子与苏格拉底的教导是否有共同的含义?中国的城市管理是否可以作为欧洲城市管理的范型?由伦理观念规范的社会秩序是否可以代替法律的约束?由文人或孔子思想培养出的哲学家管理国家,是否可以成就一种现世理想?7西方开始在文艺复兴与地理大发现的文化背景中,在乌托邦想象的传统视野中,构筑并解读中国形象的文化意义。他们在中国发现了哲人王,发现了哲人当政的制度,发现了理想化的伦理政治秩序。

中国以“孔教乌托邦”的形象出现在早期启蒙哲学家的社会理想中,标志着欧洲的中国形象进入了哲学时代。启蒙哲学家对乌托邦的现实性与历史性的信念,来自于两个基本观念:一是性善论,二是道德理想通过政治权威达成社会公正与幸福。这两个基本观念,恰好又体现在孔教乌托邦的观念与制度原则中。这是他们利用中国形象将乌托邦渡入历史的主要依据。只有哲人政治,才是最完美、最开明的政治。这是中国形象的意义,同时也是一些启蒙主义者尊崇的新型的政治伦理社会的理想尺度。

乌托邦将从地理大发现时代的世界地图上移到启蒙运动中的世界历史中,证明乌托邦具有地理与历史的现实性,是历史的机会。“孔教乌托邦”体现着开明君主专制的理想:如果欧洲君主都像中国皇帝那样,柏拉图的理想国就不再是乌托邦了。改造世界从改造君王开始,启蒙主义者期望通过理性的建立与道德教育塑造开明的君主,成就人类幸福与正义。启蒙主义者都是真正的乐观主义者,他们坚信,人一旦掌握并运用了理性,所有的乌托邦都将在历史的进步中变成现实。孔教乌托邦成为启蒙主义者批判与改造现实的武器。

从1250年前后到1750年前后,西方的中国形象不断被美化;从早期资本主义世俗精神背景下契丹传奇,到文艺复兴绝对主义王权期待中的大中华帝国神话,最后到启蒙理想中的孔教乌托邦,西方的中国形象表现出明显的类型化的一致性与延续性来。解释这种形象及其传统的意义,除了西方资本主义扩张早期的中西关系之外,还有西方现代的文化心理结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