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照深深吸了口气,伸手将他扶起,背对着他道:“陈年旧事,不提也罢,你走吧,往后别来了。”
这一天文卉立刻走了,甚至没有把他那个小篮子里的东西拿出来。日照也没有去送他,而是在原来的位置上坐下,将算筹拿在手里漫无目的的摆弄。文卉的妻子——春叶冰,祺郡柳林州人,春家家主的小女儿,后宫见习进阶,在后宫中获得的最高官职是司习官,辅导年幼皇子们武艺的女官,文书女官的属下。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春叶冰这一年已经三十二岁,位在五阶。然而,对于日照来说,春叶冰是他“侍奉”的第一个主人,他在她的身上寄托了自己最纯洁的感情。
叶冰在他服礼后的第二天就将他带入床帷,那个时候十六岁的他已经被看作后宫宫侍中的翘楚,他容貌俊秀、体态健美,而且聪明伶俐。很长时间后宫里的人都说身世位阶都不显赫的春叶冰能够得到这样一个人,完全是因为掌管宫侍分配的司仪官的疏忽。叶冰那个时候已经定亲,准备离开后宫开始朝官生涯,她常常对日照说将来要带他走,一辈子留他在身边。而他一心一意的信任着她,期盼着能够与这个女子共度一生,就像是他最好的朋友文卉常常说的:“日照,你要是不想在老了被赶出后宫后饿死在大街上,现在就要为自己打算,多存点钱,一定要有主子疼你,这样才能多弄点赏钱。当然了,能攀上一个带你出宫,这辈子就算有依靠了。”叶冰对他许诺的时候他才十六岁,一辈子的安泰已经有了保障。
然而,叶冰离开的时候并没有带走他,她确实带了一个年轻宫侍离开,并且最终将他纳为亲侍,却不是他,而是他最信任最要好,像兄弟一样对待的人——文卉。这个人背叛了他的信任,甚至利用他的信任设下陷阱,让叶冰以为他是一个轻率的不知道感恩的傻孩子,然后抢走了本该属于他的幸福。
几天后,文卉又来拜访,他接待了他,一如既往的准备上茶水点心,和他在一起坐一个时辰,漫无目的的说话。此时,已经到了七月里,夏日的炎热渐渐让位给初秋的清凉,这个时候白鹤关里花子夜击败了辽朝元的猛攻,而水影进入了鹤舞郡治明州。而在丹霞,襄南州桐县,一场悲剧已经发生。
七月初三,日照准备在第二天去回访文卉,他也不知道自己这么个身份的人跑到丹霞司士府邸会不会叫人家赶出去,可想想不管怎么说文卉来了那么多次,他总该有点表示。而看文卉进出自由,穿着用度都颇为不错,可见在那个家里还是有些地位的,大约不会让他落到被人赶出去的地步。这日便到街市上闲逛,想找一样能拿得出手的礼物,在古玩市场上挑挑拣拣半天买了一个彩瓷花瓶,喜滋滋提着刚走了没几步就听到净道的喊声。往道边一站,也不知道是哪位官员,品阶不高排场不小,敲锣打鼓连声呼喝,开道的差役也格外霸道。日照又往旁边缩了缩,他不想象先前那个少年那样,因为稍微靠前一点就被粗暴的推倒在地上,差役还恶意的踩上他装满鸡蛋的篮子。
仪仗终于通过,街市又恢复了正常,人们望着气派的官轿低声议论着,日照捕捉到了一些话语,一些带有攻击性的句子。那个被推倒在路上的少年已经爬起来,哭泣着捡鸡蛋,徒劳的想要把散落在地的蛋青蛋黄也弄起来,然而只换来满手粘腻腻的东西,少年坐在地上放声大哭。日照捡起滚开的两个鸡蛋,神奇的完好无缺,在少年面前蹲下,柔声道:“别哭了,这两个卖给我吧。”他掏出足够买下整篮子鸡蛋的钱递给少年,
路人也围了过来,几个年长的妇人安慰那个哀哭的少年,又向日照致谢。他温和笑着,不经意的问:“那是多大的官啊,那么霸道?”他那明显的外乡人口音给这些人安全感,顿时有人说:“什么大官,新来的司救,大官——呸!”他投去一个疑问的目光,一面把钱塞进少年的篮子,顺手还给他拍了拍身上的灰。这些友善的举动进一步鼓励了这些人,又有人道:“这位小少爷,你不知道,那个人的官是杀人得来的。”
“杀人?”他故意天真地笑起来:“杀人不是要坐牢的么,怎么反而当官?”
“哎哎,咱们老百姓杀人要坐牢,官家杀人能升官。可怜了桐县几百条人命……”这一次的话语被人打断了,那人也觉得自己说的太多,讪讪一笑,又赞美了日照几句跟着众人走了。
“桐县的几百条人命”,日照记得前些日子是听说过有人在桐县招降山贼之类的事情,双眉微微皱起,暗道:“招安失败了?那也不该说是官家杀人啊,难道是……”一个激灵,脱口道:“难道是假招安?”
在一个象丹州这样大的城市里想要知道小道消息是再容易不过了,尤其是他这样一个样子讨人喜欢,还能给些赏钱,又是外乡人,客人不多的时候店小二多说两句话满足一下美人儿的好奇心还落点赏钱,何乐不为。然而,日照却有点后悔这份好奇心,当他从酒肆里走出的时候心里说不出的难过,心道:“要是主子在这里一定不会让这种诱降山贼还滥杀乡民的人升官,主子她一定会据理力争,一定会……”就连他也没办法肯定地说“一定会惩处元楚”,或许水影的内心会痛恨这种行为,可要说为了维护正义不惜生死,日照知道自己的主子并不是这样决绝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