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彤影和她的五十骑只在长州停留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早上邯郸琪充满期待的亲自前去请钦差来用早餐的时候,已经人去楼空,只留下一封加封泥的信呈水影。水影看了两眼就笑起来,喃喃道:“装模作样的,这么点事也要加封泥。”随后望向众人下令道:“新钦差不在的这些天一切由郡守大人负责,我们这些人已经卸下千斤重担,休整数日,等殿上书记返回即刻出发回京。”
邯郸琪大吃一惊说既然钦差大人在长州,这里的一切理所当然由您作主,我等地方官辅佐便是。
洛西城在一边差一点笑出声来,心道这鹤舞郡守不但位阶比其他地方的郡守低(三阶下),气势更是差了一大截。其他地方的郡守,作为一郡最高行政长官,所谓封疆大吏,哪个不是耀武扬威,比如丹霞郡的卫方,一举一动皆有指点天下的气势。这位邯郸琪却小心翼翼,对着实际位阶低于她,在京城又是闲职的年轻女子都尽力巴结,可见过去那两年被破寒军那些将领压迫到什么地步。
水影嫣然道:“本官责任已尽,就等着回京交旨。从今儿起开始休整放假,什么也不管了。莫说我,昭彤影也不过是此间过客,只有邯郸大人作为一郡长官,才是要长久对这鹤舞民生军务操心的。”
邯郸琪也不知这番话几分真几分假,往日紫筠也常说诸如“卿是郡守,郡中民政之事卿作主变时,我等乃是粗人,管不了。”可真要是十天半个月没去汇报,紫筠的脸色立刻就阴沉下来,下次见面时说的话可就完全反了过来。她心想不管这位钦差怎么说,真有大事还是汇报,如此也就说些台面上的谦逊的话。
邯郸琪最想知道的还是昭彤影的去向,可看水影表情显然不会告诉她,更重要的是昭彤影的表现也是要保密。她也是官场上打滚十来年的人,就算心痒难耐,也知道什么时候要克制好奇。反而是水影仿佛看出她的内心,含笑道:“殿上书记到边城去看看,北辰全无动静,大家都放不下心。”
“哦……哦……”
“至于她到底要做什么我也不知道,不过,照此人的性子必定是胸有成竹、胜券在握,你我在此做好本分,静听捷报佳音便是。”
邯郸琪虽然找不出任何理由来面前人的信心,也只能姑且听之。而从这一刻起水影和她带来的那些人果然进入休养状态,这位钦差大人还鼓励下属说:“这些天卿等都辛苦了,过两日押解重犯,路上还有艰辛。虽然长州不比京城,卿等也莫辜负了大好年华,都出去尽情享受一番吧。”
话是这么说,可长州实在不是繁华之地,而随行以护卫为主,大半是男子,能找到的娱乐更是有限。只有那几个属官还有那么点希望去尽情欢乐一番,剩下的也就是三两结伴到街市上喝酒吃饭买些边塞风情的玩意罢了。
水影自己并没有出去尽情欢乐,只是丢下繁复的军政之事在都督府后院找一株枝叶茂盛的树木在其下摆上些瓜果点心和洛西城下棋。打从十一二岁起,水影在后宫就被称作多才多艺,这个从映秀殿最底层挣扎出来的女孩子在环境略微有一些改变起,就利用一切的机会竭尽可能的吸收各种知识和技艺。在诗词歌赋、天文地理上都有所成就,写的一手好字,绘画上的品位为人称道。然而,在棋艺上这个女子却始终没有什么成就,在太学院有的是棋坛高手,她也认真学习过,最后不得不接受自己没有天赋这个事实。这一日也不知哪里来的心情,拉着洛西城游戏,结果三局三败,最后将棋盘一推叹息道:“大概只有紫千能和我‘棋逢对手’。”
洛西城也没有出去闲逛的打算,一来他家教甚严,确实有一些久在军前的男子,或许是游走在生死之间容易看淡声誉之类的东西,抓紧机会尽情欢乐,而他是学不来的,也怕有什么放纵后闲话传到京城贵族间,叫洛远听了伤心。二来,他心中只有水影一人,好不容易跟着出来千山万水同行,恨不得时时刻刻在那人身边。
这样一个午后,两人东拉西扯的闲聊,多半听洛西城说扶风军中的一些趣事。水影含笑倾听,听到有趣的地方抚掌大笑,就这么闲聊着光阴飞逝,不一会就是掌灯时分。这一日依旧是明月照天山,月光如水银一般倾泻在凛霜都督府冷寂的庭院内。
紫筠的家眷都在故乡,故而水影斩杀紫筠夺取破寒军后将都督府中的家奴仆佣清点了一番,绝大多数派发一点银子遣出去,少数几个亲信有同谋之嫌,暂时押在凛霜郡的大牢内。而今偌大一个都督府只有几个从邯郸琪府中调来的奴仆,邯郸琪倒是愿意送人过来,甚至说要让她十七岁的长子“来伺候钦差大人起居”,弄得水影哭笑不得,费了好一番口舌才让她作罢。前两天他们带来的那些人都住在都督府,夜里处处房屋烛光摇曳,这日多半的人都结伴出去游荡,偌大庭院但闻风过鸣廊,流露着出人去楼空的寂寞凄凉。
洛西城知道到了这种起更的时候,象他这样身份的贵族青年应该懂得自重,应该行礼告退回自己的房间关门闭户,可他心中抱着一份异样的希望,依然赖在那女子的房中谈笑风生。水影也没有让他离开,在喝了一口茶后忽然道:“月色真好……”
洛西城一愣,下意识的接口道:“大人要不要出去走走?”
“不……”她轻轻撩一下头发,刚刚沐浴后发丝依旧半湿,柔顺的垂在身侧,光可鉴人的乌黑透亮。
“明月当高楼倚眺。”
“只可惜都督府没有楼房。”他笑了起来,可只有一瞬,他捕捉到了这个女子目光中飘忽的成分,望着窗外的,仿佛是明月,可能像是透过千山万水望向天涯海角的神情。他忽然想起,凛霜是这个女子的故乡。
他迅速算了一下,寒关县还在长州西北数百里外,现在这样的情形下他们是无法因为私人理由离开长州到那么偏远的地方去的。他看了一眼望着窗外的女子,忽然间有一丝疼爱怜悯涌上心头。
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
十七年故乡远别,而今近在咫尺仍要错身而过,这更比千山万水来的让人悲伤。
“西城——”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她的声音响起,幽幽的,一字字的说道:“西城,为什么喜欢着我?五年光阴,真的一点都没有改变么?”
洛西城微微支起身子,侧过身去看身边人。外间的油灯忘了吹灭,光透过重重帘幕,在床帏之中依然有浅浅的光明,正好够他看清身边人的眉目。侧身而眠,身子微微蜷缩着,发丝铺散在枕上,他忍不住伸出手轻轻触摸了一下她的脸,真实的触感让他轻轻笑了起来,确信昨夜的旖旎不是一场春梦醒无痕。
七年相识,六年相思,终于到了回报的那一日。
六年前他鼓足勇气敲开她的房门,垂着头站在门边发抖着述说自己的迷恋,说到“愿侍奉枕席”这几个字的时候窘迫的差一点哭起来。那个时候她还是少年的容貌,十九岁的青春年少,身形消瘦体不胜衣,目光却冰冷的完全不像她那样的年龄应该有的,冷冷看着他,冷冷得没有任何感情地听完他的情话,然后只说了两个字“出去!”
他对昭彤影说“我心中另有他人”,又在她面前用尽二十年来的全部勇气宣告“我喜欢水影大人,即便配不上,也求一夜缠绵”。她依然冷淡的看着,更在几天后对着前去提亲的西城照容毫不留情的宣告“如此水性杨花之人,岂是我水影良配。”
那时他是所谓的京师第一美少年,新进阶的才子,依托着西城家的鼎盛之名,即将与少年得志的昭彤影成亲,承受着整个京城青年男子的嫉妒和羡慕。这样的他,抛弃了一切荣光和触手可得的锦绣前程来全心全意地喜欢她,却被她视若无物。
然而昨夜她看着他的眼睛,目光中流转着淡淡地哀伤,或许还有寂寞,就这么缠绕在他身上,然后用幽幽的声音说:“卿是难得的好男儿,本该有更好的女人来疼爱。”
他居然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多年边关,长风落日、烽火硝烟,还有那些爽朗的边关将士,以及谈笑无忌又心细入微的丹夕然,他以为自己已经不再会羞涩,能够从容的面对心爱的女子。就像他已经能从容的面对洛远,为自己的任性请求他的原谅,又告诉他自己的心意永远不会改变。
此刻他却说不出话来,仿佛回到了数年前,他还是那个门边颤抖着倾诉的二十岁青年,而她却不再是那个冷漠的看着一切的十九岁少女。她目光如水,她温柔的看着他,带着感情,声音幽幽中带着一点压抑,反而说不出的诱惑。
她说:“西城,你真漂亮。”
她又说:“其实,是我配不上你。”
岁月将他从纤细的京师第一美少年变成经历烽烟的俊朗青年,对这个女子的改变仿佛没有那么明显。依然是体不胜衣的纤柔,在他怀中化成一池春水,娇媚的绽放。
洛西城又一次伸出手触摸她的脸颊,痴痴的看着,直到某一个瞬间他忽然发现自己的目光和另一道目光相遇,才发现身边的人已经醒来,也借着淡淡灯光看着他。
他下意识的缩回手,讪讪一笑:“吵醒你了。”
她娇媚的笑了一下也伸出手来轻轻抚摸他的脸颊,过了好一会柔柔道:“你真的好美。”略微顿了一下,补充道:“那些说你不再是京师第一美少年的人都像是瞎了眼。”
洛西城笑了起来,这样的场合听到这样的赞美,也只有微微笑着吧,至少微笑能表示出内心欢喜的万一。
“西城,你说云门慕是什么样的男人?”
“云门……”他愣住了,一度缠绵之后而夜尚未走尽,这样的红罗帐中却问起一个遥远年代的男子。
“难道是试探……”一瞬间这样的念头冒了出来,从清渺初年起,云门慕和莲锋之间的缠绵爱情,以及云门慕悲剧但忠贞到凄美的一生被反复歌颂。洛西城记得在扶风的时候有人对他说“千月后人初作《云门诗》的时候是同情云门慕的遭遇的”。可不知道为什么,那个在千月后人的诗歌中凄婉寂寞的形象渐渐的转变成忠贞的象征,成了安靖男子的精神支柱,成了正统礼法塑造的完美的丈夫。“为人夫当如云门”这是安靖流传最广的《男则》中的话,此时,她问他对云门的看法,可是想知道他是否能成为一个云门慕那样忠贞不二的丈夫,他的声音顿时有一点紧张:“云门慕,那是苏台男子的典范。”
“是么……你也这么说?那么,莲锋呢?”
他一时没能回答,而她也没有给他组织语言的时间,缓缓道:“莲锋是一代名将,却不是一个好妻子。云门信任了她一辈子,她却只信任了云门三年,或许,她从来都不曾真正的信任过云门。象云门这样的男人应该有更好的女人疼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