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花子夜毕竟是一个以柔顺端庄为追求的皇子,爱纹镜雅皇帝嗤之以鼻的东西却是这位亲王不敢逾越的屏障。
“原以为这样就是极限了,都已经认命了……”在深夜里她淡淡地笑了:“没想到那么多年不能逾越的高山,却让那样一个人在一瞬间变成了平原。”
到天明起身梳洗罢吃过东西宫女报说晋王府人已经在外头等着接司殿回去,她点点头又到紫千那里打声招呼,这才离开。
日照在凰歌巷正亲王府门前牵马等待多时,见到水影微微一惊,但见她唇带微笑,目光锐利,神采飞扬,乍一看仿佛回到了七八年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女官长时代。
“主子……”他迎上前:“主子有喜事?”
“喜事?的确是喜事。”她微笑着声音中都透着愉悦:“我身上的镣铐终于都打开了。日后便是我们的天地了!”
她一提缰绳,马小跑起来。
“日照,跟上我——”
“是,主子!”
京城潋滟池边丽人行的时候,夏日也造访了丹霞郡治丹州。气温在短短几天内上升到夜里必须开敞着窗才能入睡的闷热,便在这样的环境中,昭彤影在丹霞的工作到了尾声。不得不承认,丹霞郡是她这一路行来看到的行政最正常的一个郡,卫方不管是能力还是意愿都是合格的郡守。昭彤影不由为卫方可惜,若不是去年被那个下属元楚拖累弄得襄南匪乱、潮阳围城,照他的业绩当在郡守中名列前茅。
然而,当初的襄南之乱依然给丹霞带来太大的损伤,元嘉一怒起兵,攻城略池,杀州官开官仓,留下的创伤即便是卫方这样的能吏,在上下齐心的条件下也要两三年才能复原。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丹霞连续多年的旱灾在去年秋天结束,这一年春耕时节连着下了几场透雨,昭示着秋日丰收的迹象。
不仅如此,卫方需要为丹霞做的事实在太多。从少朝的丹霞大营到元嘉襄南起兵,盗匪丛生说明在此之前至少有十多年时间当地的最高行政长官没有尽自己的义务。自到任以来,卫方致力于肃清吏治和彻查刑狱并卓有成效。
彻查刑狱的工作延续了将近一年,为此丹霞前一任秋官丢了职务,此间查出的冤假错案多达百起。其中最大、牵连最广,也最让人哭笑不得的是一桩土地纠纷。案情起源非常简单,两族抢一块土地的拥有权。其中一族在当地繁衍数百年,不管从地契还是既成事实,那块地都属于这家无疑。另一个是新到户,立足丹霞三十多年,可在当地的势力发展及快,渐渐的就和原住户产生了矛盾。
两家闹到官府的时候第一轮过堂还是很单纯,原住那家拿出房地契,且这个家族在此数百年,那块地根本就是他们几代人辛辛苦苦开荒拓垦硬是将一片没人要的盐碱地变成良田,这个家族的兴旺也从此开始。这件事甚至被记载进县志.作为有志者事竟成的典范。
就当这家人欢欢喜喜回家以为此事到此结束的时候,一夜之间乾坤倒转。第二次过堂另一个家族拿出了新的被官府“承认”的地契,而他们那一份被称为早已作废。
后续的故事简直就是一场闹剧,不断有人想“失去记忆”一样跳出来作证说他们早已将这块地卖给对方等等。等官司打到州府情况已经变成原主人“伪造地契”。更让人唏嘘的是县内正直的司约某一天与朋友喝酒后在回家路上失踪,在发现已经是五六天后,在丹水中捞起来尸体都开始腐烂。衙门草草查了一阵以“失足落水”定案。不久后县衙走水,什么地方都好好的就烧了放契约的司约属。
自苏台历两百十九年到苏台历两百二十六年,经过七年精疲力尽的官司,他们失去了土地、财富、祖宅,家族成员为了躲避来自官府和民间的威胁纷纷离开故乡,从此天各一方。这个族群中一些坚持而勇敢的人依然为一些信念挣扎,每有一个新官员上任就拿着状子去碰运气,到卫方面前的时候那个三十多岁的女子环揣匕首,准备在被拒绝的时候血溅郡守府……
昭彤影合上案卷,重重叹了口气。
对卫方来说这个家族的悲剧反而是他肃清丹霞吏治的出发点,一个开始的时候单纯至极的案子最终牵连丹霞三成官员,丹霞郡守府的官员有六成因此丢官,甚至身首异处。
昭彤影皱起眉将卷宗用力掩上推到一边,毫不掩饰厌恶之情,不就是出了三个官员其中一个在京城爬到四阶,就能让丹霞半省官员与之勾结,官官相护如此。
“不就是个四阶官么,京城里四阶官满大街的跑,想要到五大名门的当家府上送礼都走不了正门!”这样想着忍不住“呸”了一声。
这个家族并没有任何人爬到有资格申请家名的地位,然而就在两百二十年和两百二十四年,这家前后有四个女子被录为官府的文书人员,开始见习进阶。到两百二十六年事发已有一人正式进阶,录在丹霞下属一个县为九位官。
见习进阶,好好的一个东西四五百年用下来变成一团糟。那年她向爱纹镜雅皇帝上万言书,将京城官员以及她就职过的鸣凤郡官员中见习与进阶考的比例算了一下,又取了历朝数字。苏台兰建立王朝直到端皇帝苏台秋澄,见习进阶只占京官三成,地方上更少。到了第九代皇帝,京官比例已经高达5成,地方上也逼近一半。到爱纹镜在位,京官勉强还在五成上下,地方过了六成。
至于现在——翻翻丹霞官员的名录,都快逼近七成。
寒门才子几无立足之地。
见习进阶越多,名门世家也就越多,不同家系间必定会通过联姻、同学、金兰而形成盘根错节的关系,一荣俱荣、一辱俱辱,把持朝政、控制地方,其间弊端无限。这是十年前十八岁的她就已经看到的苏台朝政的未来,这十年来一点点被印证。
看了一下午眼酸腰痛,想起前一日和明霜说好让对方带自己去丹水边看一处古迹,乃是前代某位诗人的咏游处。昭彤影和水影一样,对这些文人遗迹有特殊爱好,但凡听说不顾山高路远也要凭吊怀古一番。安靖从清渺中叶起压倒西珉成为周边国家中文化、经济最为发达的国家,安靖的文化同时具有侵略性和包容性两种特征,对外来文化的包容,和海纳百川般的融合力。到了苏台开国,安靖的文明已经或多或少影响了周边几乎所有国家,最典型的就是语言,苏台王朝时安靖语已经代替西珉语成为周边最通行的语言文字。而北辰、南平这些没有自己文字体系,或者文字体系不健全的国家,安靖文成了官方文字。在这样的侵染下,出生于西珉的明霜也阅读过大量安靖文学作品,对于那些留下绚丽篇章的文人同样心向往之,在这方面和昭彤影可以说是一见如故。
或许在某些将官位和“官员的尊严”看得比什么都重,觉得自己一披上官服从此与平民们天地之隔的人看来,昭彤影和明霜这样的人实在是太没有官威。昭彤影的位阶是三位正,明霜则是五阶正;在京城或许还算不上什么,可在地方上五阶就相当于知州,为一方父母官,足可八台大轿,出入仪仗净道。至于三位正的官员,与郡守同阶,更应该高高在上,哪怕轿子边被平民碰一下都有损尊严,该将那斗胆冲撞依仗之人投入大牢好好教训一下才合乎礼法。然而,这两个人都是能不摆仪仗就绝对不摆的,都喜欢一身便装下人都不带的四处闲逛。有几次卫方都劝说明霜“卿皎如明月却不能不防着别人一些,地方官要惩奸除恶难免会得罪人,卿要注意自己的安全”。明霜很感谢卫方的关心,可他当年跟着军队东征西讨,战场之上尚且谈笑春风,对于“安全”的敏感自然就差了些。
两人一边走一边闲聊,话题自然转到昭彤影刚看完的卷宗上。明霜是亲手办这个案子的人,感慨万千地说:“随便怎样都不能尽善尽美,一个家族得以洗雪冤屈,另一个家族里就有一些人惨遭连坐,无辜受难。”昭彤影皱眉道:“何事让卿有此感慨?”回答是:“那个家族因此连坐甚广,确实有一些早就搬出丹霞郡自始至终就不知道这事,只因为血缘便遭连坐。最冤枉的是族长的小妹妹,她本是反对的,只不过碍于手足之情没有告发,也落的女配军前、男为官奴;发配的那一天哭声动天,不断的诅咒卫方说就是死变鬼也要缠着他。前些日子还收到过恐吓信。”昭彤影苦笑道:“王法如此,也是没有办法的。”说话间转眼就到了南山。
这日天淡云轻,丹水上鸬鹚翻飞、渔歌唱晚,南山其实是丹州城南门边的一处几十米高的土丘。当年丹霞文人聚会的轩亭早已毁于战火,只有台基尤存,青草萋萋,梧桐高据,草丛中残留的一些石条藏着往昔记忆。登山而望,整个丹州城尽收眼底,屋舍俨然,清流横贯。城东水缨阁、城西文星楼,飞阁流丹;正中的丹霞郡守府、丹州知州府,雕梁画栋;丹州七丘成北斗七星之势散布于城中不愧是一郡郡治气象万千。
前人咏游处虽毁,后代自有怀古的人在此立碑建亭,小小一座土丘上有十多块碑刻,其中最珍贵的是端皇帝时大宰流云错手书《登南山怀古》。昭彤影对此地思之念之也就是为了这块碑。
流云错不但是一代名相,也是书法名家,他的书法潇洒优美被称为“流云体”,百余年来被苏台文人追捧,昭彤影和玉藻前两人学的都是流云体。此时斜阳向晚,晚霞满天,在流云碑上镀一层金黄,昭彤影和明霜两人站在碑前,皆感慨万千,恨不能将一笔一划镌刻心头,禁不住生出“恨不同时”的感伤。
便在这样的时候,昭彤影没来由打了个寒战,下意识的目光上下一扫,便见头上密叶中有寒光一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