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彤影看他神情恍惚,她幼小的时候跟随做生意的母亲去过不少地方,西珉更是前后去过两次,后一次住了整整三个月。西珉的风俗她知道得不少,在那个地方男子被视如草芥,即便是贵族人家也不例外。这一点和安靖大不相同,安靖历史上男子尚未赢得为官权利的时候也不曾被轻贱到如此地步,尤其是富贵人家,女儿家继承家业光大门楣,从小被寄予希望严格教育;男孩儿琴棋书画受着比姊妹更多的宠爱,是所谓“娇客”。西珉的男子很少能有这样的福分,象明霜那样能够受良好教育已经是非常奇特,许多西珉男子哪怕出生宿儒之家都目不识丁。在西珉男子的宿命就是为女子牺牲,而西珉对于上下伦纲的重视远重苏台,或许这就是为什么同样遭受国君的抛弃,宛明期可以一怒投敌国,返回来攻陷故国,而明霜默默承受了一切悲哀。宛明期要的是忏悔,明霜却在恳求被原谅。
昭彤影看了看门外,下人们都在五六步外,觉得这里说话是安全的,才低声道:“卿背井离乡是想要在苏台变成一个什么样的人?”
他苦笑。
在他翻山越岭踏入苏台境内的时候是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的,一怀怨恨,想要一展才华,想要衣锦归乡。为此他不惜投入苏台清扬的怀抱,以类似于“侍妾”的屈辱身份生活,只为了走一条成就功业的捷径。然而他最终迷失在这个过程中,当他以王府书记官的身份出现时望向他的目光中尊敬的成分还比不上看一个京考进阶的七位官。当他看到旁人投来一个暧昧的视线,听到他们凑在一起说“看啊,那是和亲王新到手的美人”,那一刻他问自己——明霜,你到底想要什么,你到底要做什么?
只是这样毁尽二十多年清白的结局,当年何必要拒绝君王。一样是侍了二妻,一样是永远失去子郴,一样是以色侍人,何不顺从地倒入皇帝怀抱,做那年轻漂亮的皇帝的妃子,由至高无上的人为自己编一个完美说辞。这样也不过如此,也是在一个女子身边耗费才智,将他的运筹帷幄消耗在换取君王一笑的争宠中,而有天子的宠爱,他还能继续当桐城明霜,成为西珉男子的榜样。如果这样的话,家人也会因此荣华富贵而感激于他,至于子郴,即便有怨气也不会比现在更糟糕。至少在君主的威严下,子郴还要恭恭敬敬叫他一声“皇妃殿下”。
如果他选了那条路,每一个人都会比现在更幸福一些。
“卿遇到了卫方是福分,三五年间成为一州之主,乃至郡中司会、司书均非难事,可这不是卿的希望吧?仅仅四阶下的地方官不足以让你扬眉吐气,想要重新被母国认可更无可能。”
“…………”明霜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抬头笑道:“殿上书记又能给明霜什么建议呢?”
昭彤影暗地里赞了一声“对,就是这个样子才漂亮”——目光锐利,唇边似笑非笑,神色让人一时看不透内心的波澜——这才是名满一时的南明城。
“但看卿到底想要什么?若是荣华富贵,再简单不过,放开卿‘南明城’的才学不说,但凭卿这容貌要什么样的富贵没有?苏台前程似锦的女子里再找一个通情达理能赏识卿的并不难。”
他轻笑:“就像鹤舞司寇大人能遇到玉藻前大人?”
她放声大笑,一边点头道:“此比喻甚为贴切。”
“其他的呢?”
“若卿想要……”说到这里她的声音又压低几分:“想要堂堂正正的恢复桐城这个家名,且在西珉史书中以‘活人’的方式被记载,而非石碑上的贞烈表率……”她住了口,上上下下打量一番这个男子,缓缓道:“卿需为西珉立下惊世之功。”
“大人觉得没有可能?”
“自然不是。卿离开西珉之时便以有所打算了吧,来——”她坐正了身子:“拿纸笔来,看你我所见如何?”
明霜一笑,准备好纸笔,先伺候昭彤影写下,待她将纸折起,自己也在一边的书桌上写了几个字。昭彤影看他架好笔,淡淡笑道:“一起打开!”
纸一起打开,上面都只有四个字——内乱未平。
两人相对微笑,昭彤影顺手撕了两张纸对着他道:“卿有此意,需在三年之内至三阶之上!”
永宁城中的和亲王苏台清扬已经将明霜这个人忘得差不多了,尤其是在苏郡得到春音后更是如此。很多人对清扬对待明霜的态度完全不能理解,一直以来这位和亲王虽然生性猜忌且冷酷,对于人才却颇为重视。之前的鸣瑛,以及在永州为她出生入死的人,不少是她三顾茅庐折节下交赢来的。清扬喜好人才,只要对她忠心也能不拘一格提拔,委以重任;鸣瑛、春音就是典范。然而清扬对于明霜这样一个精通兵法擅长政务,堪称文武双全,在西珉以南明城身份被称为“出将入相之才”的男子却始终没有重用过。她对明霜容貌的评价远超过对他才干的兴趣。
这完全因为在苏台清扬的心中,只有女子才有资格出将入相,男子的价值便是相妻教子,每天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侍奉跟前。她打从骨子里讨厌男子来和女人们争权夺利,这也就是为什么她会赞同紫名彦“让男子恪守贞节,减少官员中男子比例,恢复到清渺中叶的规矩”这一看法。紫名彦最终投靠苏台清扬,除了与紫千之间家主之争减少她的选择余地之外,和清扬在对待男子地位这件事上的高度一致也是很重要的原因。清扬的这一性格为她争取保守派朝臣和贵族的,同时却失却了很多男性官员的忠诚。也正是这个原因,水影评价她“有明主之才,无明主之量。”期间,鸣瑛深知明霜才干,曾多次旁敲侧击的奉劝主君重视明霜,清扬都没有放在心上,劝多了甚至流露出“你是否对明霜有意”的怀疑。对清扬喜怒无常的猜忌性格了如指掌的鸣瑛不得不悲哀的看着一个人才被冷落一旁,而且预料到了他背弃清扬的最终结局。
这一段时间,活跃于和亲王身边的是三十三岁的春音。这个女子有着比实际年龄小的多的容貌和美丽,更有深沉的性格和强烈的野心。乍一看上去,春音悠然出尘,宛若九天谪仙,谈吐举止文雅谨慎,尤其是与人说话时谦逊温柔,礼仪具备。在京城这样的地方,这个当时仅六阶的官员在和亲王寿筵上一出面就赢得许多人的好感;出任和亲王府官员后迅速活跃于京城名门贵族之间,几乎和她接触过的人都赞不绝口,称她温柔优雅、谦虚端正,其中不乏五大名门的千金小姐和皇亲国戚。
其中也有特例,比如京城第一名门卫家的继承人秋水清就对春音全无好感,某次与静选闲聊的时候说:“这个人谦逊的虚假,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对什么人都点头哈腰,看不到半点真心。”后者取笑道:“女官长大人反而喜欢给您脸色看的人么?”秋水清翻了个白眼:“相比较此人,我还真看水影顺眼的多。”静选大笑道:“是,是——您阁下傲气,她当年比您更傲。这就叫做一物降一物。”
说着风凉话的静选自己对这个新任的和亲王府书记也没有特别好感,对此人的评价除了“悠然出尘”就没有更多。静选是倜傥潇洒之人,喜欢的也是昭彤影、玉藻前、黎安璇璐这样的潇洒人物,对小心谨慎处处讨人喜欢的举止怎么都看不顺眼。
6月初,花子夜正亲王府发生了一件悲剧,王妃怀孕五个多月后忽然流产。大夫说是王妃体虚,且之前又受了点风寒的缘故。蹊跷的是在王妃流产前偌娜派来一位女官探望,又赐了些补品,而王妃就是在吃了皇宫送来的燕窝后流产的。正亲王妃盼孩子盼了好几年,好不容易如愿且眼看着丈夫对她比过去怜爱许多,遭此打击当天哭得晕过去两次。花子夜自然也伤心至极,王府司殿女官紫千问明白前后发生的事情后脸色苍白。等花子夜安慰王妃睡下,进了书房她才跟进去,走到花子夜跟前低声道:“王妃吃剩的东西要不要找人来看看?”
“太医已经说了原委。”
“自然不是要太医来看,精通医理又可靠的还有人。”
“…………”
“少王傅大人也通医术。”
那么一瞬间,花子夜好像对这个建议有一些兴趣,可在沉默了一段时候后正亲王殿下下定决心的摇了摇头:“罢了。”
“可是——”
“罢了,”他望定紫千缓缓道:“本王什么都不想知道。”
紫千略微一愣,随即深深行礼道:“属下遵命。”
她明白花子夜的意思,如果燕窝里没下毒,查不查都不要紧,查了反而是他这个做臣子的怀疑君王,万一传出去就是大不敬的罪名;要是真的下了毒,他又能怎么样?自古而来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皇帝不想让他花子夜有后,他能反对么,要么学嘉幽郡王高举叛旗,要么就只有忍。既然这样,还不如不查,什么都不知道反而能骗自己安心。而且不会落人口舌,如果真是皇帝做的,或许会念他“忠心”而不在为难他。
“当皇家的人实在是不容易啊——”那一瞬间她想到了流传以久的传说前朝某一位太子的心声:“愿生生世世莫生帝王家。”
正亲王妃流产的消息传出,皇室自然震惊不浅,端孝亲王、宋王、晋王等都登门慰问。皇太后也亲自来安抚悲痛的正亲王妃,王妃在自己婆婆面前哭成泪人,皇太后心疼本家侄女亲手扶起她说你还年轻,只有二十六岁,至少还有十来年能生,好好休养之类。花子夜在一边脸色深沉,皇太后看看他叹息道:“你们夫妻两只要恩爱,过不了几个月就能再传喜讯。”花子夜低下头答应了一声,声音凄楚。
这一次流产在花子夜身上产生了奇怪的效果,他对自己的王妃又多了几分怜爱,甚至两天后听到这一悲剧的水影前来问候也吃了闭门羹。再两天,花子夜带着王妃以养病散心为名,告假一旬,离开永宁城去了皎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