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台历两百二十七年夏日苏郡南江州叛乱在很短的时间内就被朝廷平定。叛军首领昙应重伤被俘,押解到郡治后被凌迟处决。偌娜下旨严惩叛军,令苏郡郡守南安郡王苏台齐霜搜捕逃亡的叛军将士。齐霜雷厉风行的实施了皇帝的旨意,并下令所有抓到的叛军可以不经过审理就地处决;为了杀一儆百,她命令各地官府将行刑地点设在城中最热闹的集市中,且强迫百姓观看行刑。为了威慑百姓,采用的行刑手段自然也残忍血腥,但凡是个小头目的一概凌迟。平叛后一个月内几乎是天天流血,哀声动天。
这一情景不但百姓们怨声载道,连苏郡一些有道德的官员也看不下去。苏郡司寇苦劝齐霜无效后越级向朝廷大司寇上书,其中说苏台律令明文规定,百姓叛乱,为首者凌迟,主事者斩首,其余从者皆流刑如果诚心悔改又罪孽较轻的杖刑也就可以了;而今苏郡郡守对所有叛军不分地位高低、情节轻重一概处以死刑,这是违背律法的行为请求朝廷制止。又说先皇雅皇帝登基后第三年曾下旨,百姓叛乱被平定后,各地官员不能立刻处罚百姓;而需先行调查百姓叛乱的原因,如果错在官府错在朝廷,则从轻发落。既然今上登基后没有下旨废除这条旨意,那么就继续有效,齐霜并未调查叛乱起因对叛军不经审问就处决,即违背律法又违反祖训,这样的行为应该受到严厉惩处云云。然而,这道上书不但没有得到朝廷的重视,相反皇帝对齐霜的做法极为赞赏,说:“这些叛逆之徒就该严加惩处,否则朕得天下何以安宁?”
齐霜在苏郡的血腥镇压一时起到了一些效果,还有一些暂时没有落网的叛军知道一旦落到本郡官兵手中就没有活路,于是纷纷翻山越岭、改变形容逃亡与苏郡接壤的几个郡县,去的人最多的是沈留,第一站就是洛西城管辖的郴州。
沈留郡自然收到苏郡发往周边郡县的搜捕叛军残党的公文,洛西城派军队和各地官府的衙役在两郡接壤的道口设点搜捕,抓到了不少人。而一些逃亡的叛军士兵进入郴州后大概也不想继续风餐露宿的生活,便向当地官府自首。齐霜请各地官府将抓到的人解送苏郡,周边郡县都看这位是郡王的身份为了减少麻烦纷纷照办,洛西城却没有执行,相反将所有捕获的人押送郡治沈留,送交郡守邯郸琪处置。当地的官员也有劝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索性就让苏郡的官兵自己来押解,送回去简单。洛西城摇头正色道:“这些人若是送到苏郡必死无疑,可苏台律令他们不至极刑。我官职不高,无法拒绝苏郡南安郡王,所以请邯郸郡守来保护他们。”
邯郸琪果然将这些人收押在郡治,齐霜出公文催要,后者回复说:“根据苏台律令,抓获逃犯后当地官府应当先行收押,验明正身后再押返原籍。现在人数众多,还来不及审问,所以不能送还。”然后向朝廷上书,意思和苏郡秋官差不多;同时,对这种血腥镇压忍无可忍的昭彤影也上书弹劾齐霜。然而,一切都石沉大海,唯一的作用就是齐霜不再催促邯郸琪送还逃犯。
八月,洛西城一直等候的信终于送到了郴州知州府,洛西城一收到就匆匆离开衙门跑回自己房中小心关上门开始读。信是从鹤舞送出,写信人乃是鹤舞司寇白皖;不过信不是通过惯常的驿站邮路送出,而是由一个四十来岁的男子亲手交到西城手上。那人说是司寇大人的亲信,送完信后连休息都不休息就赶着返回鹤舞,另向他说“我家主子还说恭喜大人得配佳偶,待到大人完婚之日定让我家主母重礼到贺。”
前些日子当地的秋官在渔民家中发现从河里打捞上来的鹤舞司寇府腰牌后,洛西城感到发生在自己治中的这件事并非单纯的械斗或谋财害命之类,于是将相关经过写成公文呈沈留郡的秋官。另外,他又写了一封信派亲信送往鹤舞呈白皖。白皖的回信中说这个被杀的人确实是他派出的,又说此人身上应该还有一枚造型酷似前朝千月家族家徽的佩饰。这佩饰是他在天朗山中发现的,当时天朗群山内已经有巫女传说。他命鹤舞秋官府的亲信差役将此物送上京城想要交给少王傅大人过目。因为在京城的时候就听说过皇帝身边的御书房侍应精通清渺历史,在金石上也有所成就,想要让她分辨一下佩饰的真伪等等。最后说现在鹤舞的巫女已经成为朝廷内神官,不管是不是千月家族的后裔都已经不重要,如果佩饰在知州手上请派人送还鹤舞,如果不在就随便他去,用不着刻意寻找。
洛西城将这封信前后看了两遍,还是无法捉摸其中含糊的语意。白皖仿佛在怂恿他去探寻更深的秘密,又仿佛在劝说他躲开某些秘密。
洛西城推开窗,郴州府衙内宅的凌霄花在枝头火一般绽放,更远处有群山的剪影,西北面眺望不道德遥远地方京师永宁城静静的维系着天下第一的繁华。
而并不那么远的地方,苏郡依然哭声震天,南江州几乎每一个县城最热闹的街巷上都有一滩暗红的血;郴州府的衙役依然在每一个道口搜捕逃亡的暴民。
八月,安靖国的中原地带依然热的揪心。
安靖国京师永宁城连续两朝为帝都,因形如凤凰而被千月看中,且永宁城位于丘陵地带,四面环山,有锁钥之地,易守难攻。而土地肥沃、气候得宜,更有白水江、流玉河蜿蜒而过,天然便是帝都之象。经过两个王朝七百多年经营,永宁城繁华美丽,在周边各国中堪称第一,不但是安靖国的核心,也是周边各国营造城池时羡慕学习的榜样。因此周边那些国家中较好的城市常常有“小永宁”“赛永宁”之号。可不管怎么模仿,赛永宁终究不是永宁城,永宁的高楼大厦、雕梁画栋好学,永宁城七八年帝都一直埋藏到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中的雍容高雅却是任何人都学不去的。
永宁城是天下最华美的城市,永宁的百姓也是天下最风雅的百姓。永宁城节日多,花样也多,每个节日都有一连串的庆祝以及风俗,此外二十四番花信风是每一番都不落下。永宁城的百姓爱花,每年的杏花季节家家出门,皎原之上人山人海,就是那最穷的人家也要在街巷内寻棵杏树抬头看上一盏茶功夫。春日的杏花,初夏的牡丹,盛夏的芙蓉,秋日的桂花与菊花;一年中至少要看这么几次花才算是有头面懂风雅的永宁人。唯一可惜的是冬日里没什么花可看,不象东方鸣凤有冷香彻骨的梅花雪中犹开。
八月乃是桂花季,九月菊花季。永宁城把季节都直接用名花来命名。永宁人看花、看山、看月、看水,取风雅悠闲之意。八月既要赏花又要赏月,潋滟池上的风流旖旎迎来了一年中最后的辉煌。到满城黄花尽开,池上的画舫纷纷系缆入库,要到第二年荷花带蕊才又一次笙歌燕舞。
十二日,月已将满未满,潋滟池上的画舫迎来一批贵客。京城官员中年轻有为前途无量的一群由端孝亲王的公主做东聚在一起游湖赏秋。端孝亲王的世子单名一个“璟”字,这一年二十九岁,已经娶夫生女,皇帝册封其为景王。景王是一个性情开朗、品行端正又嫉恶如仇的皇室贵胄;在先皇的侄儿侄女中被称为最佳。景王年轻的时候性情刚烈,加上其父者正亲王深受皇帝宠爱连带她这个当侄女的也沾光不少,被养的天不怕地不怕。她少年时候是一点都不喜欢水影这个人,嫌她以色侍人给天下女人丢脸。某一次宴会上故意起哄让她献舞,水影念着那是正亲王寿筵她这个后宫女官长为皇帝的哥哥一舞祝寿说出去也不会丢脸便答应了,景王却叫人拿出一套舞伎的衣服让她穿,讽刺她位高权重名满京城也不过是***场上卖身卖笑的名声。那时乐音皆停,满屋子王侯将相等着看如何收场,年轻的女子一扬翻托盘转身就走。
这一日当时的正亲王后来的端孝亲王不怪女官长失礼,反而在散席后甩了女儿一个巴掌,骂她说:“不要说十之**是街巷传闻,就算是真的,她以色侍的是什么人?是当今的皇帝苏台的天,你拿此事羞辱于她就是在羞辱皇帝。”又说“你这种不分青红皂白胡乱做事的脾气继续下去我们正亲王府早晚毁在你手里。”
景王这个时候才觉出厉害,一想一身冷汗,只怕那人回去哭诉一阵皇帝脸色一变从此天崩地裂。然而忐忑不安的等了几天都平安无事,又一次被宣召进宫的时候皇叔还是慈祥温和,那人站在皇帝身边朝她微微行礼,拂袖间依然云淡风轻。这之后景王对此人也就有了另一番评价。
端孝亲王家教严厉,景王从没机会眠花宿柳,可皇室子弟再怎么修身养性也是美人如云万花迷眼,照样有三分风流性子。景王喜好音乐,画舫上原有的人嫌平庸,另叫人请了出色的换上,原班人马没资格上船的照样一人一锭银子。虽然叫了歌舞伎伺候,可赴宴的有好几个后宫女官讲究持身严谨,景王吩咐了只要歌舞劝酒不用陪宿,要他们千万不要做出拉拉扯扯之事。
永宁城贵族女子的宴会没有从一开始就倚红偎绿的,总要谈天说地、吟诗作文的风雅一番,待到酒过三巡微带醉意才让美人歌舞。这一桌子都是京城头面人物,每一个名字叫出来京畿老幼无人不知,各个身上都带有一段故事,能成就一页史书。这些人在一起纵使***话题也能藏着一朝烽烟,谈笑间能定人生死,成人富贵。等到酒过三巡已经一个时辰之后主人拍一下手吩咐“奏乐,歌舞”,众人也就不必拘泥礼节,各寻舒服的地方用舒服的姿势。
水影酒量普通,又被静选以亲家的名义惯了好几杯,一时身上燥热拿了半串葡萄依偎在窗边,微浪拍岸、水香扑面,一弯将满未满月在清波中跌宕。她侧眼看过去昭彤影不知在和景王说什么,两人都笑的眉眼弯弯。她知道景王正直刚烈看不惯清扬媚主行径,加上她的父亲端孝亲王自偌娜登基以来被皇太后和琴林家挤兑得可以,自过年后八个多月都号称“身体不适”躲在家中深居简出,已有人私下里说端孝亲王这是在避祸。这样情形下,依景王的性子对皇帝或许还不敢有什么怨念,对皇太后以及琴林家族恐怕已经是诅咒了不下千百回,真要有姊妹反目江山易帜之日,这位景王恐怕不会为今上舍生忘死。
目光在船舱中一转,满座具是服紫穿朱,皆与她水影少年相识,如今朝政混乱、权臣窥伺,三五年间这座上的人都要为自己寻一明主投身。到不知尘埃落定之日,这高朋满座胜友佳宾能有几人把臂重游。她幼年离家其后大起大落,知道多情不如无情,从来冷淡心性,然本心里却是怕看到胜地不再、盛宴难矣的情景,一时间有了岁月飘零、人事常非的哀凉。
正感慨时忽听乐音一改,缠绵悱恻顿成刀兵之气,满船的风花雪月成了秋风渭水、落叶长安。乐音之中剑器寒光显,少年翩然一舞,舞过京师,醉倒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