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娜“几度挽留未果”后,下定决心返回鹤舞的苏台迦岚着手清理三年多来在京城的各种事物。当然,她还是正亲王,凰歌巷正亲王府依然属于她所有,王府的职司女官和大小仆役自然都留在这里看家;不过司殿璇璐是要跟着她回鹤舞的,正好她当年带去鹤舞那位司殿女官早就成了永亲王妃。这天昭彤影过来问安,这位京城浪子也在忙着整顿行装,不过她的行程与迦岚略有不同,在前往永州之前昭彤影准备到丹州住几天,一来照容托她给卫方捎点东西,二来她想再见见丹州的那位明霜。
对昭彤影来说,离开京城并不是第一次的经历,上一次还是挂印弃官而走都走的潇潇洒洒,这一次虽然也是“被赶走”,却是她自愿甚至推动的结果,自然是喜气洋洋。相应的苏台迦岚的心情却格外沉重。
迦岚并不是一个对皇位或者说对权力非常执著的人,于是说她留恋皇位,不如说希望有一个一展宏图的舞台。所以,当年退京城之围后她明知朝臣宗室都不想看到她留下,也知道一旦留在京城难免会被怀疑觊觎皇位而引起风波。然而,她依然选择留下,便是想要在安靖这万里山河上将皇太子时代学到的济世救民以及她对苏台的希望一一展示。那个时候她想,只要时间长了自然知道她此心昭昭天日可表,而她和花子夜一样以“本朝宁若”为目标。可是她觉得自己算的小心谨慎,在偌娜以及她身后的那群人眼里照样是反叛后备军。
更让迦岚痛苦的是苏台朝廷展现出的一派死气,墨守成规到了近乎麻木的地步,朝臣和宗室都是一种但求无过的态度。这一次她被迫请辞,朝官和宗室中都没有什么人挽留,还都是一幅“谢天谢地,总算去了一个麻烦”的表情。她知道与宗室尤其是端孝亲王间的矛盾来源于双方在对南平以及四海关系的处理上。一直以来,迦岚对这些边境邻国的态度是恩威并施,但有侵犯必施以重拳,然怀玉帛之心,守边与反击之外竭尽可能寻找双方和平共处的机会。
当年与她有过一段情缘的男子已经坐在四海至高无上的宝座上,两国互交盟好经毋庸置疑。其他的几个国家,迦岚的策略是联合西珉,借西珉之力牵制乌方;四海南平皆可交好;北辰则以武力折服。实际上,只要苏台在其余三条边境上实现稳定,北辰也就休想越雷池一步;对苏台的国力而言,仅对付北辰可以说轻而易举,但要在三条国境线上同时枕戈待旦、厉兵秣马对百姓来说就是非常沉重的负担;不是说苏台负担不起,而是没有这个必要。
迦岚很长时间以来一直在寻找与南平交好的途径,直到南平传出选王部要联合起来逼迫皇帝路臻恢复选王制度后,她相信自己一直在等待的契机已经出现。南平停止各部轮流选王的传统已经有八十余年,一直是当前皇帝所在的这个部落将皇位代代相传,如今要他们把这至高无上的权力送出去自然是不可能的。再说,这个部落夺得皇位废除选王的过程中不知道流了多少血,别的不说,当初南平是十一选王部,留到今日只剩下七选王,加上皇帝所在的部落,也就是说有整整三个部族在以往的权力争斗中彻底消亡。他们掌着皇位自然没人敢报复,一旦恢复选王失去至尊之座,往日加于其它部落身上的流血和灭族说不定会加倍还到他们身上。从南平得到的各种情报分析下来,这个国家发生内乱指日可待,结局也无非两种。所谓南平七选王,真正有实力的只有两个部落,而这两个部落族长的儿女近期联姻,摆出合二为一的态势。也就是说,并不是七选王部真地想要“皇帝轮流坐”,而是一个新兴繁荣的部落想要和旧主争天下。
迦岚想要做的也就是趁此机会在这两者中挑选一个与之结盟,助其得到皇位,然后结交盟好;几番分析,选中的依然是当今的皇帝路臻,原因有两点,一来路臻是个理智人,他登基以来几次透露出要与苏台交好的愿望,也不像父辈们那样热衷于开疆,他更想将心力倾注于建设一个象苏台这样稳定而繁荣的国家;这第二点,就是宛明期的存在。
路臻和西海新任国君间有一点渊源,当年协助他兄长夺回皇位的战斗中,路臻帮过他一点忙,还考虑要把自己的次女嫁给他。当时,那人心中犹有迦岚,婉言谢绝了,等他继承了皇位,重任在身也就明白当年迦岚的选择,派出使臣带着重礼请与南平联姻。据说当时见使臣的便是南平大宰宛明期,期间对于是不是联姻宛明期没有明确答复,却问使臣四海皇帝避难于安靖时可与鹤舞领主迦岚有所情谊。迦岚从四海那边得到这个消息后也就知道宛明期与她有着同样的想法。
去年十一月起,迦岚便在着力于与南平接触,可第一道折子刚刚递上便招来一片反对。朝臣们说既然南平要内乱,干脆让他们狗咬狗咬一阵子,犯得着这么早就施以援手么。迦岚的回答是接受路臻的好意并不是立刻就要发兵,早点涉入反而能掌握动态,到时候要不要援助,什么时候援助,让南平乱到什么程度就能掌握在苏台手上。而宗室也是清一色的反对,理由更简单,便是那个宛明期。
端孝亲王说“宛明期让苏台皇室脸面无存,断不可与此贼共存”,又说“倘与路臻皇帝结交,宛明期若是因此重提旧事该当如何?”迦岚当时淡淡道:“重提旧事,那就还他个公道又有何不可?”端孝亲王顿时大怒,说:“本王也看不上那齐霜,但当年一番处置乃是先皇与宗室反复斟酌后做出,你要还宛明期公道,岂不是说先皇与我等当年都做错了?”她说:“先皇确实是错了,先皇错了,让今上弥补,苏台皇家的尊严并没有被践踏。”
迦岚觉得自己的想法完全正确,端孝亲王却全身发抖,手指着她好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最后一甩袖子怒气冲冲的走了。
昭彤影看看情绪不免有些低落的迦岚,把礼仪身份往脑后一丢,蹭到她身边“平起平坐”的位置,笑吟吟道:“殿下还是那么不甘心?”
迦岚丢一个白眼:“当年卿挂印而走的时候甘心不甘心?”
“是有那么点不甘心。”
“本王却是第二回尝这种滋味了!”她叹了口气,稍微有点自暴自弃的说:“罢了,还是回鹤舞去,继续拿那块小小的地方折腾本王那点想法吧。端孝亲王不愿圣上向南平示好,本王去做,反正和南平唇齿相依的是鹤舞,宛明期认了我鹤舞也就是任了苏台。将来要摆弄南平争位之战,或者要派兵卖路臻一个好,本王手上还有十万兵马!”
昭彤影嫣然一笑点头道:“殿下说得好。与南平交好殿下自己去谈,降税削官殿下在鹤舞推行;削减见习进阶比例殿下在鹤舞尝试;还有……殿下想要开挖贯穿鸣凤与苏郡的运河,朝廷不许,是不是先在鹤舞挖两条贯穿全境的运河试试看?”说到这里她脸色一沉,冷冷道:“这样下去,鹤舞是一个郡还是一个国?”
迦岚身子微微一震,沉着脸道:“本王的领地,本王有权如此。”
“国中之国么?”
“那又如何?”
“殿下不觉得这个舞台太小?另外,就算是封地,按苏台律令也不过一代,殿下百年之后要还一个什么样的鹤舞给苏台?或者说,殿下百年之后要鹤舞百姓怎样继续?”
苏台迦岚忽然笑了起来,伸手一把拉住昭彤影的衣襟将她拖得离自己又近几分,眯起眼睛道:“那么,卿要本王如何做呢?”
昭彤影觉得这个姿势实在有点不像话,扭过头苦笑了一下道:“不,臣并不想让殿下做什么,当下不想。”
迦岚一放手冷笑一声:“这就好。”
话说到这个份上,彼此也算是心知肚明,有些事情只能点到为止,说穿了反而尴尬,君臣母女皆如此。迦岚又问她准备得如何,可有什么东西需要王府这边帮忙,昭彤影一一作答,迦岚笑道:“有没有什么美人儿哭着要跟卿一起走的?”
昭彤影咳嗽一声:“当年倒是有,现在呢……岁月不饶人啊——”
迦岚嫣然一笑道:“说得可怜,谁不知道昭彤影乃是这永宁城里一等一的浪子,走马章台,满楼青衿,京城里多少少年人为你伤心。我说啊,卿若是定得下心,本王给你说个媒,干脆给我们苏台皇族当媳妇吧。”
昭彤影的眼睛都瞪大了,过了好半天小声道:“殿下想得……是晋王,还是鸣凤安平王的王子?”
“卿倒是一猜一个准。怎么样,有没有这份心思?”
她用力摆手:“殿下饶了臣吧,让臣做皇家的媳妇……臣还指望着将来开系立户,侧侍如云呢。”
迦岚看了她几眼,给出一个“行了行了,不愿意就算了,犯不着找这种不入品的借口”的表情。昭彤影也觉得这个话题有点尴尬,正想着换个话题,恰恰在这时候有宫女来禀报说“西城玉台筑求见。”
迦岚说了声传见,却嘀咕道:“怪了,衙门那里有急事么?还是西城家有什么事要麻烦本王?”
昭彤影也有些奇怪,开玩笑道:“殿下啊,说不定哭哭啼啼舍不得您走的美人儿来了。”
正亲王府平日里用来接待客人的殿宇分成三个级别,宗室、一二位高官、诰命是一种;二位以下的官员以及贵族家中子女们又是一个级别;另外便是没什么官位或者官位很低,却又和亲王沾亲带故的。不同的殿宇待遇不同,见到亲王的时间长短也不同;其实二三等级的来个三四回能见到一回亲王都不错,多半是王府司殿出来说几句话;至于那些上下不沾边的亲戚们,特别是姻亲们,能见到司殿都算是来之前烧了高香。
玉台筑按官位算第二等的,不过有侯爵公子的地位,王府中的人将他伺候的很尽心,还有司宾的女官陪着说了两句话又吩咐底下人好生伺候才走开。苏台迦岚常年在鹤舞,明州号称四季如春,乃是鲜花盛开之地,迦岚也因此喜好各色鲜花;王府中种了不少开花植物,一年四季都不落空。偏殿也放了不少花木,桃花正是妖艳时候,殿里的几盆都是精心培养造型各异的盆景,弯曲得如龙似凤,形态万千。玉台筑便在那边看盆景打发时间,一时看得有些入神连迦岚进来都没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