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丹霞郡治丹州这一年笼罩在蒙蒙烟雨中,街头巷尾茶余饭后百姓们都说郡守大人三年尽心竭力地治理感动了上苍,丹霞郡在这一年一开始就展现出风调雨顺的迹象。二月末丹阳渠全线竣工,这是卫方任职丹霞郡后最大的工程,贯穿丹水和白水江支流阳水的运河,全长一百二十余里。丹水顾名思义,发源于清平关那一带的丹霞群山,水源充沛。卫方开凿这条丹阳渠一来是分水防洪,旱时灌溉;更重要的作用乃是打通丹霞郡的漕运。丹霞清平关是米粮向西面诸郡转运的要地,尤其是驻扎扶风的十多万扶风军募兵都靠这条粮道运输物资。但丹霞本身没能力给养十来万扶风军,米粮物资还是要从京城过来。事实上京城以及苏郡所在的地方虽然被称为中原富庶之所,真要养活一个国家的军队是做不到的。安靖真正的米粮仓库繁华富庶之地乃是东南四郡:鸣凤、沈留、南淮以及半个鹤舞。每年东南四郡的粮食千里运输入京,再转运各地。千里运粮,最便利当然是水路,就为了运粮从清渺时就不断大兴土木修筑河渠,使得运输相对便利一些。
京城物资到丹州并不困难,沿白水江而上,遇到江水平缓水量充沛的时候不过一个多月就能到;问题在于丹州到清平关还有三百多里路,且不少都是山路。一般漕运走阳水,可一来阳水旱涝无度,丰水的时候浪涛汹涌,枯水的时候五百斤的船都过不了。二来,阳水并不能直接到清平关,只能到戚县,朝廷在那里设立戚仓堆放物资,然后通过陆路再运七十余里到清平关;每年就为了这段陆路骡马死无数,雨雪皆难行。
开挖丹阳渠的建议并非卫方首创,早在苏台历一百九十二年就有当时的一个司水提出开挖河渠连通丹、阳二水,使漕运船只能直达清平关下,并且间关数百里一步步勘探,画了几百张河渠建设图,寻找了最佳的引水路线,尤其在通过丹、阳二水分水岭一关上可谓呕心沥血。这样一个好法子,司水为此耗费了二十年光阴,几代郡守都说好,虽然好却不用,不是朝廷没钱就是有更重要的地方需用钱。等到卫方上任,当时二十六岁的青年女子已经白发满头,早告老还乡儿孙满堂,可青年时代那点愿望依然留在心里,每一次看到阳水畔苦苦挣扎的纤夫还有骡马被大雨困在戚县眼睁睁看着粮食坏掉的情景,便心痛的不能自已。
此人是明霜微服私访的时候引荐给卫方的,其实是明霜在积灰的档案里找到一些记载去找到此人。这一次的丹霞郡守没有重复前任们举止,他说好,然后雷厉风行。
苏台历两百二十六年八月,经过一年多的反复上书,朝廷批准卫方的请求,允许开挖丹阳渠,并拨下一定的银两,不足处由丹霞郡自行筹措。十月,卫方任命那位前任司水为总监工,以文书明霜为辅,调动民工十余万。经过一年多的努力,两百二十八年正月,丹阳渠全线贯通,明霜搭乘官船从清平关直航丹州算是完成了首航。丹阳渠工程浩大征用民夫颇多,但卫方体下,负责监工的明霜又能干,这么大一个工程下来没有多少民怨,而大街小巷都传颂郡守为民造福。
明霜自去年在丹州和昭彤影分手后一直忙河渠建设,在丹阳渠上下东奔西跑,一年来晒黑了不少。回来后第一次见卫方,后者开玩笑说:“啊呀,一个如珠如玉的美人不见了,回到京城众人该说本官不体下。”顿了顿又道:“不过,现在这样子倒和西城那孩子有几分像,男儿有几分英气没什么不好。”这日郡守府事情不是很多,不少官员偷闲早早回家,明霜在丹州无亲无故也没什么可去的地方,依然留在府衙处理些零碎事。到了斜阳向晚差人来找说郡守大人有请。
明霜往后院走的时候便在想卫方这几天也有些奇怪,平常尽心尽力一个人这七八天来忽然倦怠起来,送进去的公文也不怎么看,最近三天干脆称病什么人都不见。可真要说病,明霜蒙卫方恩准也住在郡守府里,既没见请大夫也没见送药,显然不是真病,一次深夜里见他在院子里缓步而行,时不时叹息一声象是有莫大心事。
一进卫方的书房,见他正在写什么,听他进来做个手势让他一边坐下,又等了一盏茶上下看他写完信封好口这才抬起头道:“到这边说话。”
卫方先在临窗的椅子上坐下,指指旁边一张要他过来。明霜犹豫了下遵命而行,可到底不敢和上司平起平坐,只坐了半个椅子,侧着身和他说话。
两人间隔着张茶几,卫方没叫人上茶,也没让人留在旁边听令,偌大个书房就他们两个相对。茶几上放了些书信杂物,其中有一个匣子,不大,黄杨木嵌贝工艺,上头有燕子纹样。明霜知道“春飞燕”图样是卫家的家徽,燕子穿杨柳,燕乃是卫家开创者的闺名“卫燕”,杨柳叶则用以纪念“卫”这个家名的由来,也就是清渺名将卫柳。那匣子作的精巧,侧面有拨盘,乃是个密件匣,不用钥匙开,而要对准了拨盘上的花样才能打开,倘不知道密码强行打开收到的人一看就知道。卫方的手臂随意搭在茶几上压着封信,可以看到上头也有卫家家徽,还有火漆痕迹。明霜一阵心惊,心说这卫家送来什么信件用了密件匣还用火漆封口,再看卫方这样子好像是要让他分享这份秘密。
两人都不开口,又过了一盏茶上下,卫方忽然道:“卿跟本官到这丹霞已经三年多了,今天本官也不和你绕***说话。”
明霜觉得气氛不对,还带着一点笑道:“大人示下。”
“卿远别故国,抛弃家名,委身和亲王;吃尽了苦也受够了委屈,卿最终想要的是什么样一个结果?”
丹州阳春的傍晚,云淡风轻花开满眼,郡守府书房窗台上的杜鹃开的如火,卫方反手折下一支在指间玩弄,不等眼前人想好说辞继续道:“本官是京城卫家的人,卫家用人便要知根知底,容不得身份不明之人在身畔出入。而西珉使臣来的那日,卿波澜不惊,南乡子郴却没有卿的定力。”他轻轻一抬手,从茶几上叠放的书信中抽出一封:“西珉南乡家与我卫家有过一些渊源,说来是我卫家欠他们一个人情。”
信显然已经放了很长时间,信封上没有收信人也没有落款,明霜下意识的伸手,碰到信封的瞬间又收回,苦笑道:“原来属下在大人面前早已毫无隐秘。”
“不想看看?”
“不想!”回答的干脆,停一下又道:“属下不想再尝剜心之痛。”
声音不响,语调也颇有几分云淡风轻,卫方看看了这个青年,眉目出色风神俊朗,漂亮的让他想到洛西城的少年时代,还有更远一些,洛远刚踏进卫家门的时候。
当初他与照容生死相许,出门的时候一向照顾有加的堂姐暗如说“受了委屈就对我说,别委屈在心里”又叹一口气:“你若是找个小一点的门户就好了。”一直到几年后他才真正明白这句话的意思,那时他婆婆选照容不在的时候将他叫过来说:“位到五阶应该够了吧?要么你劝照容娶个小,即便你们卫家也没有一个当家的主夫都没有道理吧。”他无话可说,那时姐姐暗如已经有了两个亲侍,其他的亲从还不在其列,就连暗如也说:“方弟,放眼京城哪个当家的没有几个小妾?”
那一天去给婆婆请安,照容也坐在那里神情冷淡,婆婆拿过一张生辰贴:“方也来看看,这个人怎么样?”那个人就是洛远,名字写在大红纸上,十八岁的少年。他说:“好——”婆婆抬一下眼:“既然你夫婿也点头了,就选了他。”
那个时候他知道自己毫无选择,挑了洛远也不过听说那是个温顺的孩子,另外他还有一份私心,即便新人占了旧人宠,洛这个家名远在他卫家之下,纵有一女半男也动不了他的静选。等到新人进门,洞房花烛夜后向他敬茶,跪在那里恭恭敬敬的,身形略显瘦弱,抬起头的瞬间他顿觉目眩,对当初自己说出那个“好”字后悔至极。
那孩子俊美的足以倾城,胜过自己少年时十倍。
他的姐夫卫简在暗如娶第二房侧室的时候拉他喝酒,喝到半醉的时候忽然说:“方弟,要是有一天也有人上来叫你大哥,你便当自己什么都看不到听不到吧。信我这句话,我若是早点明白也不会落到这个地步……”
他不断地提醒自己这样的人家,女子三夫四侧理所当然,他的父亲、叔叔们都是这么过来的。然而当他某天从距离京城快马两三天的任地回到家中,看到洛远正从他和照容的房里出来,抱着什么东西,笑吟吟和下人说话,仆妇们恭立两边,那架势比他更象西城家的当家主夫。他也不知道哪里来的怒气,三两步上去甩过一个巴掌“谁准你进我的房间!”他带着莫名的怒气训斥,仆妇们吓得跪在地上发抖,洛远也跪着低着头不发一言,等他出够了气打发众人下去,一抬头却见西城照容站在月洞门那里看着他,也不知道已经站了多久。
那晚照容的神情里有几分哀伤,对他说:“远是听说你要回来才带下人过来打扫。”她又说:“方,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若是……若是你实在受不了,我便把他送走。”
“若是注定要负一人,只能对不起远。”
卫方轻轻叹了口气,目光从明霜身上收回,手指在桌上轻叩。过了一会儿听到明霜的声音,问得自然是:“大人既然知道了,为何……”
“你是个人才,再未查明真相之前,本官不想妄下结论。”顿了下沉声道:“明霜,你想要什么样的结果?”
“属下……”他微微仰头:“大人,西珉与苏台数代交好,当今的西珉天子决不会撕毁盟约自取灭亡。”
“卿是想要说西珉与苏台并非敌对,所以卿也不会是第二个宛明期。”
“属下并不恨故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