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台历两百二十八年三月初一,也就是卫方“病逝”前两天,朝廷众官之首天官官长卫暗如去世。
那一日卫暗如没有和任何夫侧同房,伺候她的侍女回忆说房间的灯一直亮到三更过才灭,好几天来这位当家都睡得很晚侍女们也就没有放在心上。一直到第二天早上下人请她起来早朝,连喊了几声都没回应,门又从里面拴死了。侍女们慌忙叫来管家,接着又唤醒卫简,最后卫简下令砸门。两个健壮家仆砸开门,卫简第一个进去,不一会一声惊呼,一连声命找大夫。大夫来的时候只看了一眼就连连摇头,对卫简说:“大人节哀顺变。”这时众人才确知卫家的族长去世,顿时哀声一片。卫简吩咐举哀,令管家派出得力家人四处通告,卫家各房亲戚、姻亲,尤其是在宫中的世子秋水清。
秋水清这些天也在烦闷中,作为后宫女官长自幼长于宫中从下位女官一步步上升的人,对于后宫各种日常事务可以说是驾轻就熟。可是,再怎么熟宫务,有一件事是经历了多少次都习惯不了也熟练不了的,那就是妃嫔们的争宠。这一次闹出的事端是偌娜选妃后最严重的,因为其中一个当事人乃是皇后兰隽,另一个更让人哭笑不得,并不是妃子,而是当今的皇太后琴林。用秋水清的话说:“从来都是妃子们互相斗气争宠,皇后与妃子争宠已经够荒唐了,这倒好,皇太后与皇后闹起来了,也算是高祖皇帝开国以来不多见的奇事。”
这场纷争的起源是琴林淑妃冲撞皇后。偌娜选妃的时候琴林叶芝将自己的三个儿子都送进宫,被选上的只有第四子,刚进宫的时候侧的是云宾,不过一年多宠幸倒是没几次却已晋升为四妃之一的淑妃,让人不得不感慨“家世”这个东西比什么容貌性情都要重要;作为佐证的还有兰宾箫歌,算是出类拔萃的美人,一度宠冠后宫。就因为没什么背景,几年来一点进步都没有,白白当了皇长子的生父,只能居于小小一个兰院,都没什么人有兴趣和他争宠。
后宫中在服装上的规定格外严厉,不同等级穿的颜色、花色、面料都有详细规定;另外,宫礼规定任何妃侧都不得穿与皇后一个颜色的衣服。实际操作上并没有严格到这个地步,只要在和皇后遇到的时候不要撞色,司礼官也没这个闲情天天去查大家的服装。听者可怕,事实上倒也不算复杂,皇后会穿的色彩也有规定,大部分都是宾以下没资格穿的;也就是说,后宫中要注意这一条规定的只有四妃,也只有这几位隔三差五就会和皇后碰到。
这一年新年偌娜命司服女官从鸣凤进贡的云锦中选花色最好的给皇后做了一套春装,又将同样的布料送给皇太后让她“赐给太后娘家的亲戚吧。”琴林皇太后则将衣料送给了自己的侄儿,也就是在宫中的淑妃。
一直以来,皇太后都希望皇后能够继续出自琴林家族,为此很花了一番心思,更在偌娜面前反复为自家参选的六个少年说好话。没想到真正选后的那一天偌娜一眼就看中清雅俊美、气质端庄的兰隽,并力排众议立他为后,而一直担心外戚专权的宗室也全力兰隽册后,皇太后也只能心不甘情不愿的看着那没什么家世的青年登上凤座。有了这段插曲,皇太后对新任的皇后自然也没有什么好感。
皇后刚刚进宫的那段日子,皇太后的心思放在对抗“那个狐媚”——也就是箫歌身上,对这个以歌伎之卑贱能够哄骗皇帝怀孕的男子颇为厌恶,深恐他成为兰宾后又弄出新的花样来争夺凤位。这个时候任何一个能把皇帝的心从箫歌身上拉回的人都算是皇太后的盟友,故而很长一段时间皇太后与兰隽相安无事。等到箫歌彻底退出争宠行列,皇太后又把心思放到让自己的侄儿得宠上。此时,皇后已经如日中天、宠冠后宫,更让皇太后愤怒的是新年时偌娜忽然向她表示要生第二个孩子,并说明要“眷顾皇后”;过年后果然开始实施,整个二月里都只与皇后同房。皇太后一直希望淑妃能成为皇长女之父,如此这般才有和皇后一争长短的可能。毕竟青春易逝,美貌易消,皇后的年轻漂亮到了十年、十五年之后也就不值一提,只有得到一个公主才是真正有价值的;皇太后自己也就是这样的经历,什么丹妃、兰台,一个个宠绝一时,可没本事生女儿最好的结局也就是一个太妃封号陪葬皇陵。
淑妃得了皇太后默许,也开始和皇后较劲起来,二月初是皇后生日,赐宴后宫妃宾,兰隽穿了偌娜赐的衣服,可等到一开席众人都吓了一大跳,原来淑妃穿着和皇后一样的衣服。过去倒也发生过,作妃子的发现违礼总是偷偷的躲出去换掉,可淑妃就像没事人一样谈笑风生。当天秋水清就亲自去拜访淑妃,委婉的劝说一番,后者爱听不听的样子。到了二月中旬皇帝兴起游园,让妃宾陪伴,淑妃又穿了与皇后一样的衣服出现,这一下不要说皇后,连皇帝都受不了。偌娜当场骂了淑妃一顿,命他去换衣服,可就在此时皇后忽然说:“淑妃屡教不改,臣请以宫法处置!”
淑妃挨了一顿打禁足十日,皇太后得知后那脸色可想而知,某日寻了个机会把皇后叫来二话不说就一个巴掌,骂他“嫉妒后妃,教唆皇帝狭私报复。”皇后倒是没争辩,低着头听训。等皇太后出够了气打发他出去,这时都还没什么,偏就在皇后离开还没走出怡心殿的时候偌娜来向太后请安,一眼看到皇后脸上的指印脸色顿时沉了下来。皇后倒是要息事宁人,偌娜脸一沉:“皇后且回宫休息,朕自会处置。”
那一天偌娜狠狠发了次火,甚至威胁要废淑妃,皇太后自然怒不可遏,一连几天后宫都笼罩在愁云惨雾中。秋水清一边安抚皇太后,一面安抚皇后,还要压制其他妃宾的趁火打劫,又累又怒,得到噩耗的时候正在淑妃宫中软硬兼施的压制,被人叫出来说“大宰病故”,饶是秋水清这样的人也差点摔在地上。
这一日,秋水清从皇宫匆匆赶回,家里已经开始举哀,门前车马云集,各房亲戚以及大小仆役看到秋水清纷纷行礼,更有几个等不及上来叫她“族长。”和紫家不同,卫暗如这一房在家族中有绝对的威信,或许整个卫家敢于挑战这种威信的只有野心勃勃的卫琳,结果也不过是和家族决裂。同样的,卫秋水清作为卫侯爵世子的身份也不容挑战,卫暗如这一病逝,秋水清升任族长不过是春官上的一个手续罢了。
到晚上秋水清才算稍微的一点空,应付络绎不绝的吊唁者已经把她累得连悲伤都来不及。刚喘一口气,卫简让人叫她过去,不但屏退众人还将她叫到秘室中。卫简的状态还算好,或许多年官场下来对悲欢离合的感受比别人要迟钝几分,又或者和女儿秋水清一样,即便是悲伤也守着贵族高官应有的矜持。秋水清见了父亲也没体力婉转,第一句便是:“母亲怎么会去世的?我不相信什么心力憔悴,母亲大人从来身体健康没有这种古怪毛病,我问了下人,怎么可能晚饭的时候还好好的忽然就没了!”
卫简深深吸了口气道:“不错,暗如并非病逝——她是,她是自杀身亡!”
秋水清一个激灵颤声道:“什么人,什么人将母亲大人逼到这个地步!”
卫简闭上眼睛低声道:“你说呢?这世上能将朝廷大宰逼到不得不死的还能有什么人?”
“圣上……”这两个字几乎是呻吟而出,怀着一点期望看着卫简,却见他缓缓点头就此断了她最后一点盼望。
“爹,到底是为了什么事情?”这句话已经是第二遍说,卫简依然没有立刻回答,秋水清脑子里不断的回想忽然一个灵感身子一颤脱口道:“难道是先帝争储那件事?”
“不错——”
秋水清身子往后一仰过了很久仰天道:“我的天啊,二十多年前的事居然还要拿来杀人,这,这——二十年来尽忠报国,此心昭昭天日可表,居然还不能抵消二十年前一念之差么!”
苏台历一百九十八年,敬皇帝缠绵病榻已久,帝位继承的斗争趋于白热化。敬皇帝没有公主,正、和亲王也都没有女性继承人,按照苏台律令皇位的继承人将从几个皇子中挑选,也就是说苏台王朝准备迎接第三位男帝的出现。敬皇帝没有立太子,实际上敬皇帝此时的年龄也只有四十多岁,正亲王只有三十四岁,和亲王略为年长一些也未满四十,三个人都还有生女儿的可能,也正因为如此皇帝才迟迟不立太子。虽说是争储,实际上敬皇帝那时的皇位争夺远没有雅皇帝那时复杂,也没有前面几代那么惨烈。敬皇帝在朝政上算不上出色,可在感情上算是多情人。她正式的妃宾只有十人,记录在宫册中被宠幸过的侍从也不过十来人。成年的孩子共有五人,其中二人出于皇后紫氏,也就是皇三子爱纹镜,以及皇五子即后来的和亲王当今的宋王。此外,皇次子即后来的正亲王当今的端孝亲王和皇四子均出自贵妃卫氏,最后就是皇长子,敬皇帝结发夫婿所出,本当是皇家嫡子,却因家族叛乱被牵连致使父妃郁郁而终,自己无以立身的苏台玉梦。
这几个孩子中皇四子、皇五子都还年幼不足以参与争夺,相对只有年长的那三个皇子有资格争夺凰座。其中爱纹镜即将服礼,聪慧能干、风姿出众,不但在皇子中,便是宗室里也是上选。更难得的是,贵妃所出的皇次子与爱纹镜手足情深,一如同父兄弟,莫说皇家,便是普通人家中如此相互扶持的兄弟也是少见的。皇次子没有太大野心,一心想要扶佐爱纹镜登基自己为一和亲王足亦。然而苏台玉梦的出现让爱纹镜第一次遇到强有力的敌手。
历代争储之所以惨烈甚至不再皇子们本身,而在于他们每一个人身后都关系着一连串人的荣华富贵,他们的野心寄托在皇子们身上,在后推波助澜。这一场争储中将赌注押在苏台玉梦身上的就是大司马兰台印。就在玉梦回京的第七个月卫家陷入一场意料之外的动荡中。
当时,卫家的当家已经是年轻的卫暗如,那一年她二十出头,已经与前一次春闱头名的平民青年卫简成婚,当时刚刚离开后宫任苏郡南江州知州,位在五阶;其夫卫简在京城秋官任职,位在六阶。而族弟卫方已嫁西城侯爵世子照容为夫,任职于地官七位;西城照容则在永州郡郡守府为四阶下的天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