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不是喜欢着我”这句话一出口,鸣瑛就像是被蜂蜇了一下似的,全身一震,目光迅速从面前人身上移开,望向窗外,皱眉道:“胡说什么!你是聪明人,知道利害就好,告辞了。”这段话说得又尖又快,话音未落起身便走,到了门边脚步一顿,低声道:“早点去拜见亲王。”
明霜三两步追到门,大声道:“大人慢走,下官不送了——”顺便还挥了挥手,随后对着那人的背影笑了起来,且越想越好笑,关上门已经笑得直不起腰来,好半天才喘口气喃喃道:“真是个有趣的人。”略一顿,又自言自语道:“原来我到现在这个时候还有让这样的人动心的本事,哼哼!”到最后化作一声冷笑,脸色也渐渐寒下来。
过了一会儿又看看窗外,心道:“这人虽不漂亮,若论品性倒也是男子的良配。”想到刚刚鸣瑛落荒而逃的样子又笑了起来,嘀咕一声“欲盖弥彰”,心中为这么个发现禁不住得意起来。让这样一个严谨而端正的女子为自己情动,远比让那些风流倜傥的人侧目更值得骄傲。
鸣瑛顺从父命娶了同村一个殷实人家的大儿子,只眉目端正而已,不够吃苦耐劳且听话,对她忠贞不渝,又孝顺公公,家务也样样擅长。她进阶后常在外奔波,留这个结发夫婿照顾父亲,家中事一概不用操心,故而两人感情也一直稳定。她成亲的早,这一年已经有二子一女,其中最小的那个儿子去年年末才出生,她是一坐完月子就匆匆离家来到永宁城的。鸣瑛并不是个对情爱很炽烈的人,甚至颇有些随遇而安的味道,她是至孝之人,父亲喜欢什么样的女婿她就听话的娶,娶来后她父亲果然非常满意,一直嘱咐她要好好对待。鸣瑛称不上对这结发何等挚情,可也对左拥右抱毫无兴趣,清扬好几次要送她美人都被她婉言谢绝,清扬常对人说“我这司徒乃是不二色之人。”而今这个情爱淡漠平生不二色的女子却为了他明知这一番“私会”举动逃不出清扬的耳目,更会让自己的主君生猜忌之心,她比谁都通透这一切,照样冒险前来。在此之前,他只当鸣瑛念着当年一点交情,加上是她引荐自己给清扬,故而对自己多几分照顾,还每每在清扬面前帮他争一份重用。今儿她在自己房中小心翼翼的试探关于昭彤影的事,他一面听一面将两人相识后的一些事串起来想,忽然意识到这女子或许在她自己都未注意到的时候已对他暗埋情种。
越想越得意,忍不住又一阵大笑,喃喃道:“鸣瑛啊鸣瑛,要知道喜欢上一个人可不见得是好事,尤其是……在这么个时候,对着这么个人!”嘀咕完这句话,他起身进内室换了身衣服,提上从丹霞带来的一些特产,准备前往和亲王府向苏台清扬谢罪。
鸣瑛从驿馆逃回王府不到半个时辰明霜也到了,此时清扬当然还不知道自己的司徒在此之前曾找过明霜。下人来告诉她“王有请”的时候已经斜阳向晚,明霜进府也已一个多时辰,在此之前清扬沉着一张脸在偏殿见他,之前春音正陪她下棋,下人一说“丹霞郡明霜求见”,但见那人脸色一下子结了冰,退下的时候还嘀咕了一声“啊呀,那美人儿今天要吃苦了。”
等晚饭时再见到,一天云彩都散尽了,明霜笑吟吟坐在清扬身边且谈且笑。鸣瑛一进来,清扬拍拍身边的椅子要她坐下,笑着说“今天这顿是为你们两个接风,卿等是今日主角。”更时不时夹一筷菜给他,当年明霜在她身边奉迎之时都不曾见清扬如此缠绵,直叫一旁陪坐的人看也不是,避又无从。当初明霜脸皮薄,对**奉迎于清扬身边一事耿耿于怀,常悔恨交加,人前从不显露半点亲密,但盼旁人能知道他是端庄守礼之人。而在苏台生活的时间越长,渐渐也就习惯了这里的风俗,也就知道原来在苏台人心目中男子的贞并不是象西珉那样,一旦有所失只能自杀以谢。更有贵族男子象女子那样行暖席礼,堂堂正正的求学为官鹏程万里,虽然也有些人对此嗤之以鼻,可更多仍是肯定,肯定他们的壮志凌云,更肯定他们作为一个“人”,而非单纯的“儿子、丈夫、父亲”的价值。他们努力为自己争取选择心爱女子的权利,婚姻中遇到不顺也不是忍气吞声。前年白皖与玉藻前的一场婚事惊动苏台贵族高官,他也由此知道这位鹤舞高官传奇般的人生。白皖的志向高远,他的立抗发妻,佩戴绿萝带备受争议看尽白眼后终于得配佳偶,如此种种即曲折哀怨又结局美好,在安靖百姓或许就是茶余饭后一谈资,可在明霜却叫他豁然开朗。终一日他对自己说“既已走出这一步,后悔也无用,便好好的走下去,定要换个名垂青史、衣锦还乡。自来成败论英雄,流云错出道的时候也被人耻笑为以颜色取胜,最终还不是“为相之道,本朝流云错第一”,而今在苏台提起这个名字,哪个不赞一声好,至于委身宁若那一段不过是传奇人生上风花雪月的一笔更添委婉,乃是锦上添花不是白璧微瑕。
他这样的聪明人只要打开心结,便恢复成纵横西珉指点江山的南明城,男欢女爱不过是小之又小的一点花样,他真想做凭他倾国之貌,足能让世间英才为之倾倒。下午忽然发现鸣瑛对自己另有心思,席间故意在清扬面前撒娇争宠,却不是普通侍从们媚眼频频投怀送抱的低俗,一个眼神,一个动作皆藏别样意味,要刻意注意着才能发现其中万种风情。如此一顿饭下来清扬心情大好,相信这昔日爱宠这一次的“逾越”不过是争宠献媚的一点小性子,而言谈间几句问候句句说到她心里,带来的礼物虽只是丹霞特产的菌菇,却是他上一次回敬时自己偶然提起说想吃的东西,她早忘干净,更足见明霜将她一言一行放在心上。可鸣瑛的神色却越来越难看,终于连清扬也发现了问她原委,那女子苦笑着行礼说忽然身子不舒服。幸好她刚坐完月子,身子还没完全恢复,清扬也不以为意。
明霜将返程日子延后了一旬,原因是清扬告诉他“不日之内定有喜讯”,也就是鸣瑛那日说的让他升到四阶为丹霞司制。至于新任丹霞郡守的人选连清扬也吃不准,这个地方她暂时不想插手,朝廷愿推什么人就什么人,可将有资历的排下来,她觉得最有可能的一个是卫简。
三月下旬,朝廷对苏台齐霜的处置快要正式决定。齐霜是二月里回到京城的,在此之前她作为苏郡郡守本来担负着向负责善后的苏郡提督代理郡守交接郡内一切军政要务的义务,可郴州破城时仓皇而逃的齐霜到了沈留郡治忽然“病倒了”。且真正是病来如山倒,整日在床上呻吟,让郡守邯郸蓼觉得这位郡王立刻就要在她的管辖地断气,还真吓了一大跳,跑去探病却被南安世子挡在门外一脸你进去喘气大一点家母都受不住的表情。探病回来后这位沈留郡守对心腹说“就算只剩一口气的人都能探看,来的时候真的病得恹恹的现在活蹦乱跳,逃的时候不病,偏到这里病,这病来得真是时候啊,眼看要去苏郡交接要回京请罪的时候病了!”那心腹也一声冷笑说:“郡王这是心病,是怕还没到郡治就叫人刺杀了。”
齐霜酷政引起苏军的这一场民变不但使苏郡百姓流离失所,也让相邻的沈留元气大伤,重镇郴州一战而溃,城中大火三日,待到火势渐消,郴州四分之一的房屋被毁,成千百姓无家可归。破城之后几乎家家遭难,户户被掠,尤其是几个大户人家屋舍被毁,财产遭劫。雪上加霜的是大火趁风势蔓延到郴州南城粮库,这一年刚刚入库的粮食烧毁殆尽。此后郴州连着几场大雪,灾民饥寒交迫,冻饿而死不计其数。如今郴州破城一个季度后灾民安置及州城重建的工作才刚刚开始,至于这一年郴州的春耕自然也荒废大半。齐霜在沈留郡治养病,邯郸蓼对这人向来看不惯,郴州这一场烂摊子收拾得精疲力尽,还时时担心洛西城的死灰不会让那两个苏台数一数二的家族对自己心生愤懑,想来想去忍不住诅咒齐霜整个一扫把星。
平定苏郡叛乱的将军以都督职暂代苏郡军政,这是个雷厉风行的人,齐霜可以一病不起苏郡满目苍痍却等不起,在两次延后行程后,这位将军自己轻骑快马到沈留郡治和齐霜交接郡守官印和一切事物。交接在一月下旬,十天不到,“弥留”状态的齐霜便颇有好转,到二月中旬收拾东西奉命回京城请罪。
对她这一番举动连苏台清扬也只有苦笑,若是洛西城刚死那会儿她回京,朝臣群情激愤,偌娜也觉得苏郡一场动乱坏了她“国泰民安”的政声,只要有人说一句“杀”,众人推波助澜一番立成定局,她清扬自然袖手旁观,已经没用的棋子有人帮她清理再好不过。可她这一病,病得“千真万确”,大夫们每天苦着张脸进进出出。她是朝廷册封的郡王,还是当今皇帝的王婶,逼不得催不得,地方官员只能逢迎不能进身查个清楚明白,她说什么便只能听着。如此一病一个多月,朝廷中的“愤怒”情绪淡了,她自己二十多年经营下有的是枝节脉络,大势倒齐霜的时候他们不敢出声,风声一淡,一个个冒出来四处运动。等齐霜一行走走停停在三月初到达永宁城的时候,卫家姐弟的讣告已传遍天下。杀齐霜这一点最坚持的就是卫暗如,她一死加上皇帝对卫家不满,严惩齐霜这个说法渐渐就淡了,一切转到了另一面也就是问罪苏台百姓的动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