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是这么说,可王府人多眼杂,第二天水影就听到了“司殿您的姑爷昨儿来看您了”的消息。原本呢迎娶的那个三夫四侧理所当然,可也不知为什么水影听了这件事便有那么几分不自在,尤其是典瑞并没来提,也就知道日照是何等细心,更是怜爱有加。
旬假前一日,水影安排好王府大小事务吃过晚饭就回了自己的宅子,日照已经先一步到了,夫妻小别重逢自然别有一番情致。水影把这些日准备的东西一样样拿出来,日照笑吟吟的坐在边上看,一会儿试穿一件,一会儿戴上新的配饰,两人说说笑笑的极其愉快。到了最后水影忽然又从身后拿出一样东西,笑道:“那些都是日常用的东西,没什么了不起,便是玉藻前那会儿说的什么来着——啊,对了,我的夫婿自然不能落下京城的行情叫人笑话。只有这个是我费了不少心思弄得,盼望你喜欢。”说话间展开一样东西,却是一件贴身的小衣,素白缎子,上面绣了兰花蝴蝶。日照一看大吃一惊,捧在手上好半天说不出话,再开口的时候用的是轻快的语气说“原来夫人还有这种手艺,怎么都想不到呢”,眼中却泪光闪动。
文成王朝的时候有这样的习俗,女子若是中意了一个男子向他家求亲被允许了,男方父母把自己儿子穿衣尺寸告诉对方,女子亲手做一件内衣在新婚之夜送给对方穿,以示两人从此贴心知冷暖,也是告诉男子的父母“我会疼你家儿子,就连最细节的都会关心”。后来慢慢的演变成示爱的方法,当然不是送内衣,往往送一张自己绣的手帕等等。清渺时流行女子间相爱的关系,一方若是看中了另一方,要结这种关系,就送给对方一件亲手绣的内衣,对方接受了也就是成了,故而叫做绣襦之情。实际上,贵族中七八成的绣襦用的都是自家家奴绣花的内衣或者外头买来的成品。总而言之,送情人自己绣花的内衣是安靖女子表达爱情的最高形式。
水影笑道:“当初做宫女伺候先皇的时候,先皇一个贴身的宫侍看我年幼且无依无靠,教了我这门手艺,说将来等我长大出宫也能有个养活自己的本事。好些年没动过针了倒是真的,打从进阶考后就再没自己绣花。”
说到这里听到外面传来二更鼓,水影笑着说:“你骑马赶回来也该累了,还有好些天能说话,睡了吧。”日照应了句起身吩咐下人端东西进来伺候水影梳洗,一边笑着说:“我也有东西要给夫人,明儿再拿给您看吧。”伺候的人应了声刚刚转身走开就听到脚步声响,管家请求进来回话。
这位管家是三十七岁的中年女子,容貌平凡但性情沉稳,过去在不少大户人家做过事,谨言慎行十分的可靠,更难得对主人不离不弃。她前一个主子也是官员,一度飞黄腾达,后来因为犯了事被罢官,众人纷纷逃离之时只有她守在身边。那官员散尽家产保住一条命,返回原籍,临走的时候要给她一百两银子感谢她的不离不弃,她却说:“主子您身边也没多少钱,您此去故乡还有的是需要花钱的地方,小人的月钱说好是五两银子,您给双份我就非常感谢了,不敢拿那么多。”最后只拿了主人家欠她的三个月月钱的双份——三十两银子,其余半点东西不要。芦桐叶和她前一个主子家有点交情,知道她是个义仆,便将她推荐给了水影,说好月钱十两,家中大小事物都由她打点。这几个月用下来虽然不如宫里的人那么训练有素,可也尽心尽力。
管家走进来看着日照道:“姑爷,外头有个年轻漂亮的小哥儿找您,不肯说名字,您看——”
日照和水影对看一眼,两人都露出个了然的表情,他快步向外走去,片刻之间果然带来的是织萝。织萝是让他扶进来的,一进屋往水影身前一扑,大口喘气话都说不出来。水影抢步上前一搭他的脉,片刻之间脸色已变,惊道:“你,你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
织萝这个时候才平过气来,抬起头惨笑道:“姐姐,姐姐我活不长了——”话音未落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等到将织萝安顿下,水影诊了脉开了药,下人煎好亲自喂那孩子吃下,看他睡着了,已经过了三更天。日照再伺候着她梳洗完毕,等到一切妥当放下床帏已经快要四更,两人都疲惫不堪,尤其是水影,再怎么说也是亲弟弟,手足关心。日照下午骑马一路紧赶进城,着实也累了,倒头就睡,也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觉得身边人不断翻身,心里一紧也就醒了过来,问了声:“睡不着么?”水影见他醒了,索性翻身坐起,日照也跟着起身点灯,看着她道:“担心织萝少爷?”
她瞟了他一眼:“什么少爷……那是你弟弟。”
他讪讪一笑,多年来见到什么人都是主子,少爷、姑娘、夫人叫惯了,一时真改不过来。顿了下又道:“到底是什么病,来势如此厉害?我前些日子才去看过他,那时候还脸色红润,神采奕奕。”
她皱着眉摇摇头却没有开口,日照察言观色,也就不再继续往下说了。过了一会儿水影望着他道:“你要给我的东西呢?拿来看看?”
后者一脸愕然,水影笑了起来:“反正也睡不着,拿来我瞧瞧。”
日照打开床头柜的抽屉,片刻之间取了一样东西在手里,拉过水影的手往上面一放。
白玉无暇,雕刻成水月图案代表着千月家徽。
水影看了日照一眼,提起这佩饰,后者拿了油灯过来让她细看。她翻来覆去看了几遍,还轻轻咬了一下,望定日照道:“这东西你从哪里来的?”
“白皖大人那里要来的。”
“白皖……”
日照这才解释过程,原来洛西城在郴州的时候也和他有过几封书信。在洛西城自然是正室对未来同侍一妻的侧室的友善,一如卫方在外,家书时常有只写给洛远的,无非问家中情况,夫人起居,孩子们的学业等等,内容简单,可洛远看了便会觉得被人关心着信任着,格外温暖。日照入宫后六亲断绝,如今有一个人专门的写信给他,自然是受宠若惊。两人书信往来并不多,一年里也就两三回,可神使鬼差的,洛西城在任地发生那件浮尸案的时候没有和水影说,却在某次写信给日照的时候提了几句。他是无心所为,日照却是每封信都读了几十遍,每个字都能背。
洛西城去世后,水影亲自前往处理后事,扶棺回京,日照也一同前往内外打点。那些天水影痛断肝肠,又被琴林家、紫家那群挤兑着去处理苏郡招降,弄得心力憔悴。真正跑进跑出整理洛西城遗物,了解他去世前后的详细情况,遣散仆从,赏赐衙门中人的事都是日照一手操办。郴州的秋官极其敬慕洛西城,日照与她交谈颇多,两人也颇为默契。其间便谈到那没头没脑的浮尸案,秋官说本来已经查的很有眉目,可洛西城忽然命令不用多费力了,其后又出了别的案子,这桩事反正也没苦主盯着,衙门里的力量自然就转移走了。日照和她聊天,询问细节,便说到其中找到一枚造型奇特的玉佩等等。日照自然问那枚玉佩哪里去了,回答是不知道哪里去了,不过就在洛西城去世前两天,有一个不知道哪里来的官人来见洛知州,两人在书房里说了许久话,有下人说看到那人拿了个木匣子走了。
日照自然追问下去,那秋官也正愁没人能说说这烦扰她许久的事,见这青年人俊秀聪慧,对人又有礼貌,加上他身份低微自然得让人觉得没什么威胁也就打开了话匣子。说了一阵忽然低声道:“那个官人,我看是鹤舞来的?”说完就露出后悔的神色,日照也就不追问,只当没注意似的,可从此留了神旁敲侧击的问那些伺候洛西城的下人。等离开郴州的时候,那玉佩样式,曾经发现的鹤舞秋官衙门腰牌等等的都打听了出来。
日照原本只是好奇,也是觉得其中有蹊跷,有备无患的打听着,那些日子准备京城府考研读古史,忽然想起那日听到的关于玉佩的描述不就是千月家徽的模样,加上水影提到过可能被千漓带走的千月凭证,从此又把往事拉出来查。倒也有他的本事,上上下下联系起来一琢磨,尤其是从郴州听到的信息来看,洛西城应该是亲手将那玉佩给了鹤舞来的官人,而且还可能是秋官属相关。而说到鹤舞秋官,而且能够让洛西城违反规定把命案的重要证据送出的,只有洛西城平日言语间颇为仰慕的白皖。
于是那一次为了锦绣书院的事回京,没有遇到水影,离开晋王府后他转了个弯到了秋官司刑玉藻前的府邸。
水影将这段经过听罢微微一笑:“白皖倒是肯给你。”
“殿上书记留着又没有用。其实,那次他在天朗山桃花水的季节,经废道而行,怕不能生归,他还托玉藻前将此物送到京城给您。那个被杀的差役原就是他差了送此物上京给您的。”
“他给我做什么?”
“殿上书记说久闻您博闻强记京城第一,想要请您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
她噗嗤一笑,喃喃道:“一个烫手山芋,他到藏了那么久。”说完后脸色忽然一沉,冷笑道:“漓真是不争气的东西,在家里长到二十来岁,连到底哪一样是族长凭证都弄不清,偷都能偷错。”
“夫人——”
“照,你知不知道织萝得的到底是什么病?”
他摇了摇头。
“他这个,也不叫病,他是被寒关玉所毁。”
“寒关玉……那不是救命的东西么?”
“寒关玉能解毒,确实是救命的东西,可也是天下至阴至寒之物。以寒关玉解毒之时,需以热性药物相配,以君臣辅佐之道方可保命。若是单用寒关玉,且中毒又深,那就是饮鸩止渴,纵然能解毒,身子也就败坏了。我看织萝现时的情景,只怕曾身中剧毒,又在没有其他药物辅佐之下用寒关玉,且一用数月乃至年余,身子完全被毁了。加上他这些年……唉。”
日照皱眉道:“您的意思……难道说真正的族长凭证在织萝手上?”
“若非怀璧,何至如此?”
“那么,此物……”
“既然那时还有人要绑架织萝,他又不愿与千漓同住,东西应该还在他手上。看来我的推测没错,千月印信就是第五代家主所制的千月印。至于这个……”她扬起手轻轻晃一下玉佩:“此物也见诸史书,乃是苏台兰镇守凛霜时赠千月素之物。她在凛霜得一块寒关玉精品,亲手雕琢千月家徽纹样,为苏台兰上寿,史书中称为‘水月佩’,家母时常佩带,应该是族长们代代相传的佩饰,在族中的价值仅次于印信的千月印。”说到此处,她将玉佩放到床头柜的暗格中,淡淡道:“有了此物,便有了半个千月家族,照……你给了我一样好东西啊。”
“织萝少爷那里,要不要去探探?”
“不用,越是探,他越不会拿出来。”略一顿:“即使永远不拿出来,也不要紧,只要不在苏台清扬手里,千月印信永不出来都不打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