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这是自己的亲娘,拂霄还是想不通皇帝为什么会把大司马这样重要的军务要职给一个对军务一窍不通的人。拂霄自己进了夏官才知道自从迦岚因过请辞后,在叶芝的带领下夏官变得何等死气沉沉且毫无章法。你说,你不懂军务或者虚心请教或者少管闲事,让部下恪尽职守不是很好么。琴林家那两姊妹偏偏不干,不懂装懂东管西管,无论什么大小事务没有她这个什么都不懂得大司马过目都难以推行。宋茨兰以一县之力起兵叛乱数月间能下两郡,夏官反应缓慢指挥失策,没有及时集中兵将叛军剿灭于弱小之时,反而分散投入白白成为茨兰扬名天下的帮助。
如今清扬叛乱也是一样,清扬得了齐郡就是断了朝廷向扶风运送的粮道,身为大司马首先应该想办法打通粮道,让扶风得到充足补给,使这支苏台西面最强大的军队没有后顾之忧。扶风军进可攻退可守,自来兵贵神速,就算是她拂霄叛乱,只要长点脑子就会在最短的时间内直插京城。京城到手,天下传檄可定。清渺末年也是群雄并起,一度势力超过苏台兰的比比皆是,然而天下最终到了苏台家,为什么?不就是苏台兰知道想要让天下人敬服你,你就要摆出比任何人都正统的样子。如何能正统?首先就是京城。京城是国家权力中心,一样是草头王,放在京城和放在别的地方效果就不同,往前朝金銮宝殿一坐,草头王也像模像样。其次便是正牌皇帝的存亡,只要正坐上那个还在一天,不管你坐在哪里兵权多大,说出去还是一个篡位的主。你把那正牌皇帝逼死了,能让别人帮你杀了最好,扶一个年幼的小皇帝,挟天子以令诸侯,过两年玩个禅让游戏,叛贼就此转正。苏台兰便是深谙此道的人,说起来也不是她深谙此道,而是千月素明白其中的道理。
凤朝登基之初,重用二十五岁的千月素,某一次清渺权臣洛安子伊(家名洛安,和后来的洛家没有任何关系)在丹霞起兵叛乱,五万强兵势如破竹,各地诸侯、权臣乃至独霸一方的草头王们纷纷依附,二十天的时间得到四郡十九州。千月素主持平叛事宜,当时朝廷里已经乱成一团,这个说要保扶风,那个说要保京城,还有人说这地方离开京城太进了,迁都吧,皇帝您到南方去躲躲。千月素力排众议告诉皇帝“皇帝是国家的象征,京城是朝廷的象征。帝不能离朝,朝不能离京。跑到南方去或许可以苟延残喘,可也就是残喘了,从此天下再不是凤家的。”她调动所有可以紧急调动的兵马,守卫京城的门户——风合关,然后让扶风军不断侵扰叛军后背,一个字——拖。果然,洛安子伊在几次进军风合关无果,丧失了两万兵马后也只能退回丹州。尽管她很快在丹州自立为皇帝,摆了偌大的仪仗,可没多久依附她的势力又纷纷独立,两年后洛安在众叛亲离的情况下战死在一场规模不大的遭遇战中。当时苏台兰还叫苏兰,只是一个六阶的武官,千月素四处调兵亲自上阵,苏兰都在身边,把这一套“篡国要略”摸透了,八年后,她自己起兵叛乱,皇帝在哪里她就往哪里打,逼得凤朝投火,她还说风凉话“我不是要杀皇帝,我这是奉迎皇帝回京啊,她怕什么呢……”群雄争夺苏郡争得你死我活,她看都不看,直插京城。苏郡的主换了一茬又一茬,最后一回头,苏台兰已经在永宁城皇宫里坐着自称“天子”。
拂霄很清楚清扬的战略,作为应对,她就要让清扬无法速战速决,拖住她,让她出不了齐郡一步。接下来,随便她怎么折腾,等我先收拾了茨兰平定京城周边,回过头来再和你满满磨。她到了京城这些天就在忙着如何封锁清扬,一道借兵的诏书让苏台迦岚已经举起的叛旗暂时又放下了,同时她压下丹霞郡那些要惩处明霜的折子。甚至于那些明霜来历不明,曾经是清扬爱宠,好像还是西珉高官贵族之子的花边新闻也一概不听。清平关那一战谁是谁非,她心里明镜一样,可暂时也不动丹州那群高官,逼急了万一举旗直接投靠了清扬就麻烦了。两边都不动,压一阵子,将丹霞郡守府不象话的那群慢慢调走,丹州就算太平了。然后便是扶风,她计划调动丹舒遥去担任扶风大都督。扶风军的骨干八成是这位丹将军的部署学生,他镇的住,而且他在扶风的那些年一度打得乌方丢盔弃甲不敢正视苏台,对乌方也有威慑力。最重要的,这位丹将军的忠诚方向目前来看还在朝廷这里,而且他的女儿丹夕然在面对茨兰的前线,把这对父女隔开,任何一方有异动都要考虑另一方的性命。她每天忙得不知日夜,好不容易能喘一口气的时候才知道自家这两位家长又开始捅娄子。
拂霄来探狱不是空手来的,亲手挎了个篮子,上下打点了之后来到上狱。进去了,先过涟明苏的监房,隔着铁栏杆对涟明苏深深一礼,口称“先生”,还吩咐狱卒好好照顾,寒暄两句,这才转过去到了水影房前。水影正在那里不知道写什么,浑然忘我样。一直到狱卒开了门,拂霄进去后深深一礼,叫一句:“王傅安好。”才抬头做惊讶状,将笔一放人往边上一闪:“这是做什么,水影带罪之身,如何当得起琴林小姐的一礼。”
狱卒都退的远远的不干扰两人说话,琴林拂霄亲自动手在牢房内的小桌子上摆上带来的三道菜,另外还有一壶温好了的状元红。水影抄着手站在一边看她忙,拂霄一一弄好,笑吟吟道:“拂霄与王傅为同榜,可惜多年来各自前程,未能多亲多近,今天带着酒菜过来,盼望王傅不弃。”
水影在桌边坐下,虽然是多方打过招呼优待,秋官上狱毕竟不是驿馆上房。一张小桌子又写字又吃饭,板凳还是拂霄来时狱卒哈着腰送进来的。两个人,一个坐凳子上,一个坐床沿边,拂霄斟上一杯酒:“敬王傅一杯。”仰头喝尽:“拂霄先干为敬。”
菜虽不多,道道都是上品,一时间香气四溢,水影看了拂霄几眼,皱眉道:“这是做什么?断头饭?”
“王傅怎么开这种玩笑。拂霄是提前来祝贺王傅出狱的。”
“哦——”目光明亮定在对方身上:“状元出任秋官司寇了么?”
琴林拂霄的性格其实与西城静选有几分相似,两人少年时感情不错,直到偌娜登基琴林家出了皇太后气焰顿时嚣张数倍后,才淡漠了往来。静选比拂霄早一榜进阶,与昭彤影同科,虽然是三等,但也没有服礼算算也是出类拔萃的少年英才。拂霄最不擅长和人斗口,水影却伶牙俐齿,说起刻薄话来昭彤影都自愧不如。此时,她也只有苦笑一下,随即道:“这件事原是我家婶婶不对,王傅……”
“这什么话?我水影身在秋官上狱,不是你们琴林府邸的地牢。下令的是朝廷大司寇,怎么叫做你们家的婶婶不对?什么时候起,朝廷的律令变成琴林家的家法了么?”
一言出口,琴林拂霄的冷汗就下来了。所幸水影没有继续追下去的意思,说完这句拿起酒杯也是一饮而尽,一翻杯子笑道:“状元的这杯酒,水影领了。状元新登高位,正是忙碌的时候,想来没有闲心续十多年前的同榜情谊。阁下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人,何况还是这暗无天日的秋官上狱,有什么事状元直说,莫要在这里呆久了,污了堂堂状元琴林后裔的身子。”
拂霄听她一口一个状元,听得极其刺耳。若说学问,拂霄能够状元出身自然是出类拔萃。不过,她和水影一样,并没有经过府考郡考,而是从太学院东阁结业后经过推荐特进,第一场就是京考。拂霄在太学院东阁时候的学业就很平均,文韬武略各有所成,可也就是太平均了,反而每一门都不够出彩。当时的少王傅评价她“二等卷中才”,可也不知道那一年考题对她胃口,还是发挥的特别出彩,一举夺魁。然而事后苏台士子颇多议论,都说论文才见识一等剩下四个都比她出色,她能夺魁完全是考官收了琴林家的贿赂。最糟糕的是这一年一等第五的考生,也就是水影,此后主持太学院东阁,领导士林,文采见地均独步京城。人们更说“看看那位状元,写过什么让人传诵的文章,说过什么让人震惊的话语,当年也不知道怎么压过少王傅登了魁首。”
拂霄自问无私,可今天被这位一口一个状元,怎么听都像是讽刺,一时哭笑不得,准备好的话也说不出口。
水影连着挖苦她几句,看她手足无措,这些天坐牢的怨气也发泄了一些,心说见好就收,若面前是琴林那两姊妹也就算了,犯不着和拂霄撕破脸。当下微微一笑:“晋王这件事,到底怎么个了法呢?”
“圣上说南平人诡计多端,晋王年幼难免不查,情有可原,让他回京从此好家教管便是。”
“圣上仁慈顾念手足之情,不问晋王之错,臣感恩戴德。”
“晋王年来在外,王傅难以朝夕询问,有疏漏之处,也只是有错,不成为罪。若要问罪,当是那两个陪伴晋王的女官的错。”
“如此而已。”
“如此而已!”
“南安侯齐霜大人呢?”
拂霄愣了一下,喃喃道:“陛下没有说。”
“陛下日理万机,没有顾及是正常的,大司寇也忘了么?”
“王傅……国家正在多事之秋,息事宁人如何?”
水影把筷子一放:“这才是状元此来的目的吧?”
拂霄离开秋官上狱的时候天色微暗,狱官点头哈腰的陪着这位琴林家新一代最杰出的女子,说话间看到日照在狱卒带领下过来,两人遇到遥遥一点头。
“王傅夫时常来探望么?”
狱官摇摇头:“那便是少王傅的夫婿……闻名以久,第一次见到。”
“原来半个月都不曾来探望?”
“来的人极少……”狱官掰掰手指:“除了您之外也就是芦家的当家来过几回,西城家大小姐的夫婿来过一回,还有就是晋王府的女官们来过几次送东西,再没旁人。”
拂霄点点头,神情更显得疲惫,旋即上马回府。
琴林家和西城家一样,册封侯爵,某种程度上也和西城家一样,那就是家主与自己同胞的几个姊妹感情莫逆,始终住在一起,这一点上,卫家就难以相比了。拂霄进门遇到自家几个姊妹,分别打过招呼,径直往映雪那里走,那几位小姐扭一下身对着她的背影“呸”了一声“什么下贱出生的东西,那么个神气劲,真以为琴林家是你的了。”
拂霄的步子微微一顿,却连头都没有回继续往前走,身边的侍从不平的“哼”了一声,被主子一瞪眼缩回去剩下的话。
映雪与叶芝两姊妹正在一起说话,拂霄上前行礼,映雪笑吟吟的让她坐下,并叫人端参汤过来。拂霄第一句话便是:“姑母,娘,孩儿今天去秋官上狱了。”
映雪脸一沉:“那人明天就放出来了,你去做什么?算她福气,又给她逃过一劫。”
“孩儿去请少王傅莫要在追究,息事宁人罢了。”
秋官上狱中,那人舒舒服服吃完饭放下筷子喝过茶才对她说:“这件事我原本就没有打算追究,不是卖你状元的面子,也不是怕琴林家。我是看在正亲王殿下得分上,不想让殿下麻烦。”
她深深吸一口气道:“姑母大人,我们琴林家若论真才实学是比不上卫与西城的。就连黎安家,璇璐、萦夕、康、碧这几个各有成就,她们几个我们都是见过的,有文有武,品行也好,将来都是中流砥柱。我们家能有今天的地位,能够将六官官长的一半握在手中,全仗了圣上出于我们家。
“我们琴林的盛衰存亡是和今上连在一起的!”她说,若是改朝换代,比如说清扬登基,那几家照样能高官厚禄、子孙荫封,我们琴林家只是淡漠都算好的,说不定全族被灭,步上兰台的后尘。当务之急应该是如何保全圣上,将那些叛匪一一剿灭,而不是在给自己树敌了。
她说:“姑母大人,您和母亲大人费了那么多力气来处理凝川的事有什么好处呢?圣上杀了晋王,对我们琴林家就有好处了么?晋王会反叛么,就算反叛了,能成功么?您杀他有什么意思呢,还白白激怒了丹舒遥,万一他们父女担心被牵连去投靠了清扬或者茨兰,我们是给自己招惹祸端啊。”
这一夜,琴林拂霄把藏在心里很久的话说了一遍,说的那姊妹二人脸色由青转白。直到深夜拂霄才告退,外面亲信迎着问进展如何,她疲惫至极的叹一口气:“尽人事听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