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霄来后的第二天水影果然离开了秋官上狱,少司寇看看迎接在外的那些人拍拍胸口庆幸自己有见识,没有跟着那利欲熏心的上司去折磨人。水影和日照夫妻重聚自然是别有感受,却没有立刻回家,先到晋王府换过衣服问了半个月积压下来的事,尤其问晋王状况,有没有书信等等。待到王府事务处理的七七八八已经快到晚膳,她穿上朝服直奔皇宫慈心殿。太皇太后紫千帆正要用膳,听人来报高高兴兴命赐膳。于是昔日的女官长在太皇太后的餐桌边侧着身子坐下陪说话。紫千帆一句不问坐牢的事,水影也半个字不提,只把出事前定好的进宫讲授的事提起,重新定了时间确定了题目。紫千帆对这个在自己儿子身边陪伴了好些年的年轻女子倒是很喜欢,他也听说过那些女官长与皇帝有染的传闻。他是最奉行正统规矩的,自然听不得,当年把儿子爱纹镜叫来询问。他那当皇帝的儿子哈哈大笑,然后说:“太后莫要听那些人胡言乱语,朕若是喜欢一个女子,早就将她册封为妃。朕是皇帝,怎么会去做那种偷偷摸摸的事情。”紫千帆听了非常满意,从此不再过问,见水影将后宫事务处理得井井有条,对皇帝的心思掌握入微,尤其是儿子生病那些日子,衣不解带的侍奉,对这女子也就没什么意见。
紫千帆地位虽尊,但他恪守后妃不摄政的规矩,从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性情也淡漠,儿子的事尚且不随便插嘴,到了孙子辈那是爱做什么做什么,平日里来不来请安也但看儿孙的孝心,一切不强求。偌娜即位后,皇太后像是要弥补深宫幽居的遗憾,对政务指手画脚,琴林家一日比一日权势滔天。这世上的人总是趋炎附势的多,皇太后身边逢迎拍马的每天都有几十号,皇太后倒不见得有感觉,直把她身边的典瑞、司宾、太府养得肥肥的。莫说见面,送上来的东西想要在皇太后面前晃一下都要塞几百两银子给下面人。而幽居深宫的紫千帆则门庭冷落,他不喜欢给自家人争取什么,爱纹镜在位的时候紫家都没从他这里得过什么好,更不要说偌娜登基后。即便有那么两个想要换换门路的,想到他这个性格也就打了退堂鼓。就连本家的紫千,一年都不会到太皇太后面前去一趟,前一回还是眼看着要出事才想到这位家族的老前辈。
然而水影不管在不在宫里每个月必定到紫千帆那里去一趟,但凡太学院东阁放假,便赶晋王去给太皇太后请安,且嘱咐他若是太皇太后留就住一两晚等等。晋王最听话不过,紫千帆正嫌深宫无聊,有个孙子辈承欢膝下聊遣寂寞。晋王读书也认真,许多地方和紫千帆投缘,祖孙两个在一起下下棋,或者闲坐说前朝,倒也是一番情趣,如此时间长了,紫千帆嘴上不说,心里对晋王疼爱有加。这一次琴林家给晋王扣了个里通外国意图不轨的帽子,明摆着是要晋王的命,太皇太后一听说就发火了,更有秋水清几个女官在旁边煽风点火,紫千帆一捉摸“哦,你们和一个朝臣怄气就要我孙儿搭上性命啊,想也别想。”
水影这一夜住在慈心宫,她到太皇太后这里走这么一遭,算是给这件倒霉事做了个了断。紫千帆这条线她花了十来年功夫经营,这还是第一次用上,索性让人知道“我水影不是只有花子夜能帮忙,找我的麻烦,先问问太皇太后乐不乐意见到。”紫千帆这日心情不错,还给她介绍了一个人,夜里听琴时指着旁边侍奉的女官说:“这孩子你调教得不错,伺候本宫尽心尽力,不过圣上御书房缺一个人,明儿就过去了。”水影定睛一看果然是熟人,自己当女官长时教导过的下位女官,西城家老九的次女,生在五月里单名一个芍字。刚进宫的时候也只有十二岁,怯生生的总做错事,她在这孩子身上没少费心思。如今十余年光阴,已经是能独挡一面的女官,神色平和举止从容,仔细看言谈举止间还能看到自己年少时的痕迹。她还记得此人和玉台筑感情很好,洛远还说她五六岁的时候就圆滚滚一团喜欢跟着玉台筑走,筑哥哥筑哥哥的叫的亲近。仿佛玉台筑出嫁的时候,那家的九姑是送了极重的礼的,她的大姐就在鹤舞当官,应邀参加了婚礼……
紫千帆介绍的时候就见西城芍笑吟吟的神色奇怪,果然晚上刚刚躺下这女子便来敲门,说明儿就要去伺候皇帝,这御书房侍书的职务并不好当,心里忐忑不安,想请王傅指点一二。
水影这才知道她在秋官上狱“休养”的这半个多月外面又是一轮天翻地覆。首先,宋次兰在东面又打了一场大胜仗,这一次成为牺牲品的是琴林卓,映雪的三女儿,也是她唯一明明白白嫡出的女儿。琴林卓当年因为三番五次触犯水影最终恼了花子夜,将她丢到外头当了几年知县,好不容易回到京城积习难改,什么职务都做不好。映雪见她连连闯祸,加上花子夜怎么看她怎么不顺眼,映雪整天担惊受怕,最后一狠心让拂霄带她到军前历练。琴林卓天不怕地不怕,唯独对拂霄敬畏三分,姊妹感情还相当不错。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她那琴林嫡系的娇贵脾气一点不改,和母亲一样,眼高于顶任性妄为。拂霄在凛霜的时候还好,她一走这位大小姐没人看着立刻出事,不厅上司调遣擅自出兵,在藏龙谷被茨兰的部下打得全军覆没,自己身受重伤,半路上就咽气了。
南面,苏台迦岚领了圣旨后并没有像当年那样迅速出兵,而是开始不慌不忙的“整备兵马”,既然要整备兵马当然需要军需粮草,鹤舞的领主一伸手“清平关的军械粮草给我一些吧。”这一次,映雪倒是没有为难,命清平关按需供给。
西城芍说罢这些又问这个侍书女官如何当,水影何尝不明白她真正的意思。西城家和苏台迦岚之间的关系交错的越发复杂了,玉台筑不用说,西城芍的大姐、小妹还有嫡亲的姑母也就是西城家的七姑奶奶都在鹤舞。苏台迦岚的举动直接关系到他们家族的兴衰存亡,到底是把将来押在迦岚身上还是押在皇帝身上,或者这位鹤舞领主会不会一辈子安分守己,这才是西城芍三更半夜跑来真正想要问的东西。
然而,这个时候她还不想为西城家做选择,她微微一笑:“御书房侍书无非是为皇上捉笔,我记得你文采不错,小心谨慎便是。侍书不同于女官长,只要照着皇上的意思起草公文,至于公文的内容不需要评论,尤其记住,看到的看过便好,万万不要到外头传播。侍书官,唯谨慎克己而已。”
出狱后第二天中午才告辞太皇太后,出了宫下人问去哪里,内心里挣扎了一番正要说回王府,就见秋水清朝她这里过来。她淡淡笑着迎上去,却见秋水清脸色沉凝,目光里带几分怨恨,她心里快速想了一番硬是没想出这些天哪里得罪了秋水清。秋水清七月里,也就是西城家的老三服礼后两个多月,两人正式完婚,如今还在新婚燕尔中。她的夫婿容貌清秀,倒是照容三个孩子中相貌最好的,又年轻柔顺对她早有憧憬,照理说应该是蜜意怜爱的好日子中,怎么摆出这么个脸色来见人。
秋水清上来一声不发,挽着她的手往僻静地方走,一直走到一处亭子里,跟随的人都在假山下听令,这才听她冷冷道:“你和织萝怎么回事?”
她愕然地看着对方,心说这算什么问题呢?那次织萝深夜摸到她住处,吐了口血,她诊出原委用药调理,几天后这青年也就恢复了些,笑吟吟的在她面前撒娇。待到她夏休结束回王府,织萝收拾东西也要回长林班。水影在医术上虽然远比不上昭彤影,可对她家祖传那几样东西的药性很下了功夫,知道织萝看似没事,实际上身子已经被掏空,一日日衰弱下去。要他留在自己家中休养,那青年笑吟吟的说不要紧,又说自己这些年野惯了,没有当大少爷的命了。
水影知道他对自己沦落风尘之事其实非常在意,他自己笑吟吟的吊在口上说可以,要是别人一提他就觉得人家在看不起他,纵然不说心里也有疙瘩。这就像她当年为了安身保命贴上花子夜,是绝对听不得旁人提的,便是没有恶意,她听在耳里也变了味。对织萝劝了一句也就随他去,此后没多久自己入了秋官上狱,如今也不知道这个迷恋着织萝的人没头没脑来说什么。
“别和我装样。织萝他……他明明在你府邸里藏着,连舞也不跳了,谁都请不动,也亏得长林班那个混帐还替他编瞎话。”
此话一出水影就变了脸色,秋水清还真得很少见她这样心绪变化,一时不知说什么愣在那里,便那么一愣间那人转身就跑,连风仪也不要了,一路小跑着出去。这一下,秋水清的脸色反而比刚刚正常了些,秀眉微挑,心道:“这两人到底什么关系……”水影越是紧张她越觉得这两人并非男女艳情,真要是艳情,她能不顾颜面迎娶日照算得上情深了吧,也没见露出过这种紧张神情。如此想想越发的奇怪,皱着眉换来一个亲信让她到少王傅的宅邸去打听一番。
水影几乎是一路飞奔回家,下人接了主子,日照也一路小跑出来,她上前劈头便道:“织萝是不是又病了?有多久,为什么不早说?”
后来才知道织萝是某一天中午自己摸到这里来的,进门就大口大口的吐血。幸好管家见过他知道是自家主子的客人,伺候他住下张罗着找大夫。大夫过来一看脸色就变了,说这位小哥是怎么搞得,年纪轻轻身子完全败坏了。又对管家说看这小哥细皮嫩肉象是富贵人家的孩子,怎么和从小没吃没喝天天做苦力受虐待那样的惨败身子,外面看还算好,内里千穿百孔,到底还能不能调养过来只有听天意。
当大夫的一直到走回家路上看到一个戏班子抗着家什经过才想起,那容貌秀美的小哥儿不就是红遍京城的那个织萝么。当初自己跟人一起去看他表演也被那孩子的风姿迷的恍惚,被人笑话说那人儿一夜千金不是平头老百姓碰得起的。大夫撇撇嘴“原来是他,难怪年纪轻轻身子就败了……”
管家留下了织萝也不知怎么办,见他一口口的吐血,深怕一个不小心死在家里如何是好,忙叫人准备马连夜赶到锦绣书院去见日照。日照那时正为水影的安危心烦意乱,听到这么个信息更是焦虑,连忙请了假赶回去,算到这天已经整整七天,终于前一日织萝病控制住了,这天早上还坐起来吃了一碗稀饭小半只春卷。
水影见了他问过情况,没说几句话织萝又显出倦怠之色,可又不舍得睡,趴在床上手拽着水影的衣摆,眯着眼睛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过了一会儿,迷迷糊糊的忽然将头放到水影身上,低声道:“姐姐,我要是死了你会为我报仇么?”
“哪个害你的……”
“苏台清扬……姐姐,你会为我报仇么?”
她沉默了一会儿,轻轻揉揉青年的头发:“我绝不投靠苏台清扬,死也不投靠,好么?”
织萝在她身上,满意地叹了口气,小猫一样抓着她的衣服睡着了。
水影到织萝睡熟才小心的抽身,走到外头深深叹一口气,也不知哪里来的烦闷,忽然道:“照,京城住不下去了,我们走吧。”
“走……”
“找晋王去。”
她倒不是一时兴起的念头,在上狱里的那些日子细细思考,心说晋王这件事从齐霜狗急跳墙一样的举动来看,只怕已经快要成了。昭彤影那样的人明知道这件事一旦成了他们这些晋王府的人一个都活不了,居然一点信都没过来。说她疏忽那绝不可能,只能是动了杀心。
所谓匹夫无罪怀壁其罪,当年丹绫那场叛乱被她用先皇遗诏压了下去,弄得个个都担心先皇还有什么东西藏在她这里。她晋王府的住处被人偷着翻了好几回,她回回都发现了,只当什么不知道,心说偌大个地方她就是傻了也不会把要紧东西放在自己的住处。就连昭彤影也试探过几次,纵然是她也怕将来万事俱备忽然冒出一个先皇遗诏纵然成功了也免不了篡逆之名,更不要说她那主子迦岚也是个重名声且孝顺的。昭彤影离开京城的时候又劝了她几次,无非是要她跟着一起走,都叫她拒绝了,只怕让那人下了狠心“不能用之即杀之。”
日照看着她低声道:“当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