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宁城城高池深,粮草充足,军械足用,城内自有水源,加上将士用命,这一战就是整整两个多月,从芙蓉满池到叶落流玉、黄花满园。
围城之战当然不会每天打,一开始猛攻四五天,攻城的讨不得好,便转为包围战,隔三差五挑衅一番,时不时发动一次攻城。最初是力敌,冲车、云梯、垒木一同使用,永宁城下杀声震天,苦战一昼夜,鹤舞军前锋已经登上城楼最终还是无功而退。其后就变成了智取,偷营、夜袭、地道,层出不穷,攻城者计谋不断,守城方见招拆招。
再往后,便是深深的疲倦。
九月,苏台迦岚抵达永宁城,此时鹤舞军数已过十万,名将云集,气势如虹。相对应的,守城一方显得平和低调,城外设兵的依然是那三员将领,到八月十四日,昭彤影精心筹划了一次决战,双方全军尽出,永宁城外烟尘滚滚,从清晨一直到翌日黎明。这一战京城守军损失惨重,将军卫绾重伤断臂,苏台丹绫身中两箭。尽管让守军损兵折将,鹤舞军依然没有拿下京城,面对尸横遍野的景象以及永宁城高耸的城楼,昭彤影也只能重重叹一口气“鸣金收兵!”
苏台迦岚来到永宁城外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胶着不前的景象。经过两个多月的激战将士们都不再是刚刚来的时候意气风发的样子,尤其是普通士兵,眼见秋风起,叶落满地,便起了思乡之情。
迦岚进帐,众文武官员以昭彤影为首,躬身迎接。迦岚让众将席地而坐,含笑对昭彤影道:“分别三个月,本王已经彻底拿下永晋、天水等地,而今三郡之中只有京畿尚有一两个州县负隅顽抗。卿这次可输于本王了。”
昭彤影起身拜倒,谢罪道:“属下无能,请殿下责罚。”
迦岚忙亲手扶起,笑道:“永宁城出了名的易守难攻,卿三月之中数次获胜,已挫昏君锐气,何罪之有?”当下又安抚几句,并且表扬了其他将领的英勇奋战,过了一会儿才道:“而今扶风军已彻底溃败,清扬本与乌方有盟,现下割扶风数城以求和,后方安定。若是我们再不能打下京城,恐怕就不得不退兵了。”
昭彤影苦笑道:“属下何尝不明白,故而这个月数次大举进攻,无奈永宁守军将士用命,计谋百出,虽有小胜,终不能得城。”
迦岚轻笑道:“将士用命,看来我那个妹子还没有到天怒人怨的地步。”顿了顿摇头道:“连嘉幽王姑都拉出来,朝廷人才凋零到如此地步!”
“嘉幽郡王原本就是少年出名的将军之才,先皇在位时她远征乌方屡建奇功,若非她被幽禁监视的严密实在没有办法,属下也想将此人弄到殿下麾下。”
“本王与王姑自幼一同长大,宫变之后本王被押在天牢,人人躲避,王姑到来看过。璇璐,替本王写一封信派人给王姑送去,本王想要与王姑叙叙旧。”
兵临城下击溃了苏台偌娜的骄傲,这个只有二十出头的年轻君王在并不长的君临天下的生涯中居然两次看到京城被团团包围的景象。上一次她还可以号召天下兴兵勤王,还有苏台迦岚的鹤舞军可以动用。这一次,孤城困守,前途渺茫。
那一日的大战之后,永宁城中哀哭阵阵,多少人家一夜之间失却亲人。卫绾被人用担架抬着送到卫侯府,秋水清策马过永宁城赶回家中,看到这原本意气风发的小姑姑面色苍白,血染征衣。那一天,偌娜召见了花子夜。从围城开始,花子夜一直是守城一战的指挥,正亲王府的灯光彻夜不息,文武官员穿梭其间,探马飞驰的声音时不时叩响王府青砖。一切都和几年前北辰骑兵围城时的情景一样,唯一不同的是王府正殿内水影坐于王驾之侧,阅读奏章、指挥分派。
如今朝堂之中,大宰西城照容因为儿子玉台筑为叛贼之夫而上书自责。如果一年前,按照偌娜的脾气免不了丢官下狱,可如今万里江山十失七八,多少地方官或投降或被俘,认真算起来,朝廷官员里七八成都或多或少与叛贼牵连,即便是偌娜也没有糊涂到要一个个认真问罪的地步。
偌娜还安抚了大宰一番,说朕知道你是忠心耿耿的,至于玉台筑,女人家做的事他一个王妃不知道也无可厚非,朕不怪你,而今用人之际,大宰莫要推拖。照容感谢皇帝的宽容,可坚持不肯复职,理由是“臣之子为叛臣之夫,这样的身份仍领群官之首,只怕同僚们也会不安,请陛下三思。”
三思的结果,西城照容在府内“反思”,女儿静选职务不变,暂领大宰之职的自然成了琴林映雪。
臣子们以冷漠迎接这个人事变故,私下里说:“朝廷已经完全不象样了。朝堂上是拂霄,正亲王府是水影,真正的六官官长皆不问事,简直是一派亡国迹象。”
那一日皇帝在花子夜面前哭了起来,正亲王宽慰君王说永宁城守得住,再守半年都没问题。皇帝擦着眼泪说,那么半年之后呢?难道永远被围困下去?花子夜强笑说当然不会,叛军原来,且清扬在其后虎视眈眈,用不了半年,最多两三个月他们就得退兵。
皇帝沉默良久道:“那又如何?即便退兵了,朕所有的只剩下小小一个永宁城。还有什么茨兰,杨琪等人,尔等能够为朕收回大好河山么?”
花子夜默然无语。
九月五日,偌娜又一次宣召花子夜。经过两个多月的煎熬,往日风神俊朗、华美迷人的贵族公子变得憔悴苍白。偌娜是在栖凰殿见花子夜的,殿内混合着檀香与沉香的浓郁气息,君王依靠茶几半卧半坐,对着花子夜道:“朕听说迦岚逆贼的使者进了嘉幽王姑的营帐?”
花子夜略微一怔,旋即道:“王姑已经告诉过臣。迦岚派人下书与她,说是想要与她见一面,以叙往事。王姑已经严辞拒绝了。”
“昨日朕又见到了皇后……”
“圣上!”
“皇后说最终要被自己身边最信赖的人所害。”
“陛下,鬼神之说虚无缥缈,陛下岂可……”
“那个人确实是皇后,王兄若是不相信,下一次随朕一起去见。”
“纵然是皇后……可那人与清扬私通,他……他本是背叛陛下的人,陛下如何可以相信他的话?”
“当年那件事,朕也反复在想。或许是朕中了千漓的计策,清扬早想背叛,皇后知道她的狼子野心,她便用朕对千漓的宠爱,借朕之手杀害皇后。”说到这里挥挥手:“皇后的事暂且放下。王兄,朝廷养兵千日,到用人之时除了嘉幽便没有可用之人了么?”
“嘉幽郡王精通兵法,而今……”
“行了”她截断花子夜的解释,身子微微挺起,目光在他身上扫了几遍,缓缓道:“王兄对嘉幽那个叛贼倒是十分器重。不过朕听说启用嘉幽一事让朝臣们十分不安,乃是王兄力排众议,可有此事?”
“确有此事,可是……”
“行了,朕并不是怪王兄,不过臣子们的意见王兄有时候也要听听。一朝背叛,终身怀异心,王兄需得小心。行了,退下吧,朕累了。”
花子夜想要说些什么,偌娜挥挥手,宫人低声说:“殿下,请回吧。”他犹豫了一下终究跪下磕了个头,面色苍白的告辞了。
在他身后,偌娜对一人道:“正亲王回去后见什么人,说什么话,明日报给朕听。”
苏台迦岚抵达永宁城下后,前一轮猛攻的态势有所缓和,迦岚令全军后退三里,与永宁守军隔着一块宽阔的空白带,扎营驻守,引而不发。午后暖洋洋的天气里,迦岚带了点随着粮草一起送到的好茶叶来找昭彤影,笑眯眯送上一张留守鹤舞的永亲王送来的折子,嘴角弯弯眼睛眯眯的看这个亲信的脸色。
昭彤影将折子看了一遍,又一遍,放下时颇有无奈,喝口茶挣扎半天道:“看来这几个月人人都比我像样。臣不光是落在殿下之后,实在是丢脸的很。清扬殿下也把领内那些不服的人收拾得差不多了,和乌方讲和的代价也比想象中的小,扶风军那些残部终于找到一个能够给他们补给,而且还赏识将领们才干,保证他们过去地位的主君,看来也都满意。看来,我们这里更加要抓紧了,等到清扬殿下的军队稍微休整一下,鹤舞便要迎接新的战斗了。”
迦岚笑眯眯的点点头,不发一语。过了一会儿,昭彤影终于笑了起来:“明霜更争气啊——”
迦岚笑出声来,眼底眉梢满是恶作剧胜利后的快乐。
这个时候桐城明霜的功绩已经不是“争气”这两个字可以形容的,而应该被称为“了不起”。返回西珉后不久明霜恢复家名“桐城”,被任命为行军总管,大元帅,以昔日的未婚妻南乡子郴为副将,领军前往国家的东面,开始与叛臣决战,并为皇帝收复已经失去的民心。
西珉现任皇帝是从东边开始起家的,当初宗室叛乱,年轻的皇太子在忠臣于她的臣子舍生忘死的保护下逃离京城,一路东奔,来到拥有重兵,且发誓效忠皇家正统的东方边境大元帅身边,以东西珉数万精锐边关军开始复国之战。当时,东西珉并不奢华的边城内名将云集,那些反对新君残暴统治,或者仅仅是遵从正统,又或者想要将人生赌注押在新君身上的人,从全国各地,突破封锁,或孤身一人,或带领乡党家将投奔到皇太子麾下。在那济济一堂的青年俊才内曾经有过一个叫做“南明诚”的人,
桐城明霜也是在东方国境开始自己壮丽事业的,那个年代他还太年轻,而且太过多情。一直到逃亡苏台,苟延残喘于苏台清扬面前,他才渐渐明白,依他那个时候的光芒耀目,即便不是男扮女装,即便不是倾国倾城貌,终有一日也会因为功高震主而自取灭亡。事实也确实如此,当年他逃亡苏台之后,君王愤怒且惊慌,紧接着是对“南明诚”旧部的清洗。那些知道他或者可能知道他身份,在他逃亡路上确实帮助,或者仅仅是表示同情,而且又手握重兵的将领们一个个被调任,下狱乃至处死。
皇帝的清洗让那些一度投靠叛党又见风使舵投降新君的佞臣们有了献媚争宠的机会,却激怒了曾经与她同生共死的将领,更让刚刚平稳,还很脆弱的西珉政局重新撕裂。
“天下尚未平稳,新君就忙着杀害功臣。”她的反对者们这样说。
“连舍生忘死辅佐她的人都不放过,还能指望她能放过我们么?”那些犹豫不决的叛党旧部们这样说。
当年轻的皇帝意识到自己在重复亡国之举,并幡然醒悟的时候,大好河山已经摇摇欲坠。失去的民心,朝廷中的猜疑再也不是一道圣旨,一次罪己可以挽回的。待到战火又一次蔓延的时候,这些将领勋臣即不依附叛军,也拒绝接受皇命,拥兵自重。然而,便在这个时候南明诚回来了,这一次他告诉天下人“南明诚就是桐城明霜”,然后编了一个其实破绽百出,但各方面都能满意的理由来解释自己数年失踪。在很多举棋不定的官员心目中,这个曾经指挥他们与叛军决战,年纪轻轻就位居高阶的天才“少女”的重新出现,代表着皇帝真的诚心悔过,又是当年她们寄托理想,生死跟随的“皇太子”。
桐城明霜与南乡子郴的搭档很默契,收复东方国境的任务只用了半年,其间他单骑入“敌营”,孤身闯关城;他像过去一样,建立了赫赫军功,他在苏台隐忍了五年,再一次光芒耀目。
昭彤影看完了明霜的功业,叹了口气道:“真有点后悔放他回去。”
“永宁城出了名的浪子也会说泄气的话?”
“少年往事,不值一提了。何况……我这个浪子被人抛弃也不是没有过惨痛的往事。”
迦岚笑了起来,两人都喝了几口已经变凉的茶,又宁静了一段时间,迦岚道:“其实卿是有本事拿下京城的,不是么?”
“殿下是在讽刺臣么?”
“倘若单纯靠武力攻下京城,本王就坐定了‘叛乱’这个名号。所以卿故意不拿下京城,而是一次次决战,一点点消耗朝廷的锐气,然后……”她正对昭彤影,一字字道:“然后,等待皇室自乱,朝臣杀君!”
“或许不必到如此地步。”
“彤影,卿的方法是好方法,可是,永宁城下已经流血过多。”
“有一个正统的名称登上凰座,将来更容易统一天下。永宁城下少流的血,终究会在别的地方加倍出现。”
“谁会成为杀君之人呢?权臣,还是宗室?”
“殿下,臣刚刚说了,或许不至于如此……”
迦岚微微一笑,正要开口,但听士兵飞奔而至,进来报告道:“永宁城内传出口信,朝廷少王傅请求会见殿下。”
昭彤影嫣然道:“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