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台迦岚抵达永宁城下,退兵三里,围而不攻,这一缓和并没有让京城官员呼一口气,反而进入比连日激战更加压抑恐慌的气氛中。花子夜并没有用太长时间就发现皇帝在他身边布了好几条眼线,他的一举一动,每一句话都有人汇报到深宫之中。那一日他故意对水影说:“本王忽然发现现下本王这里的议事,不必写折子,也不必进宫,倒比以前写折子汇报更快上达天听。”翌日,正亲王妃来找丈夫,说了几句话后忽然跪倒在地哇的一声哭了起来。花子夜冷冷看着道:“这又是唱哪出戏?王妃是偷情了还是杀人放火了?”王妃抱着花子夜的腿大哭不已,下人们知情识趣退了出去躲得远远的,正亲王妃这才哭着说:“殿下莫要再管朝政了,成不?”
“啊呀,难道王妃忽然想要为朝廷柱石了?”
王妃不断摇头,过了一会儿花子夜心软了,扶起她柔声道:“本王知道,太后让你密报本王日常的言行举止。太后……对本王又有什么不满了?”
“太后……唉,自从围城之后,殿下对一应大小事务全力承担,力主启用嘉幽郡王,又让……又让那个……”
“那个什么?直说水影之名不好?”
“又让那个……少王傅主持军国要务。太后十分的不高兴。”
“王妃如此举动,只怕太后的心情,不是‘不高兴’这三个字可以形容的吧?”
正亲王妃犹豫了一段时间,咬咬牙道:“殿下,有人说您……有人说您有反心!”
花子夜神态如常,王妃见他这种不慌不忙的样子更是害怕,一把拉住他的衣服道:“殿下,殿下还不明白么。皇太后……太后她老人家已经不相信您了!她们都说您提拔嘉幽,还有丹夕然这些人乃是要趁混乱夺取兵权,培养亲信,乃是……乃是要作乱!”
花子夜盯着她半天身子往后一仰,闭上眼睛喃喃道:“苍天啊——”
过了一会儿,他望着王妃道:“卿对本王说实话,太后是不是有杀本王之心了?”
“太后,太后并没有说起……我没有听到过。”
“那就是……皇上想要杀本王了。”
“有娘家的人偷偷告诉我,说皇上某夜听了殿下事情的汇报,一个人在栖凰殿踱步,走了半个时辰,喃喃自语说‘王兄也背叛朕了’‘王兄也留不得了’。殿下,您要小心啊,殿下您别管朝廷上的事情了,就算为两个孩子想想。”
花子夜伸手轻轻抱住王妃,柔声道:“你真是的,难道没有听说过‘覆巢之下,岂有完卵’,圣上已经起了杀心我就算不管了,就能够太平了么?或许更让人觉得本王心怀叵测,做贼心虚。”
正亲王妃已经担惊受怕了很长时间,这些天皇太后时不时把她宣进宫,问花子夜在做什么,和“那个女人有什么密谋”,有没有见过嘉幽等等。又嘱咐她要多留心,盯紧花子夜,还威胁“若是花子夜有不轨行为,你早些报告本宫,本宫还能阻拦着,让他别做傻事。否则你们家人的性命都要毁了。”
这位正亲王妃性格是温顺懦弱了点,可一点不笨,皇太后这套说法去骗骗没见过世面没读过多少书的男人还成。正亲王妃再怎么出生不正,好歹也是琴林家的小姐,从小和拂霄她们一起读书识字,让她相信什么出卖自己丈夫有叛乱迹象却能保全家庭的说法,她是无论如何不肯相信的。
一开始王妃还不愿意提起此事,怕丈夫恨自己给皇太后当眼线,可最近听到的传言越来越吓人,王妃甚至担心等不到外头退兵,丈夫就先送了命。更让她不安的是前两天嘉幽郡王连着到府里,府里几个下人当即就飞奔着进宫了。第二天她忐忑不安找了个借口去向太皇太后请安,临走的时候紫千帆忽然道:“本宫听说花子夜这个孩子摄政时间长了,变得不愿意听别人话了。臣子们的话不听,连圣上的话也阳奉阴违。正亲王妃,你要看着他点,遇事多劝劝,要替他作主。这孩子小时候乖巧听话,也温顺,想来是被人带坏了。”
花子夜听王妃一五一十和盘托出,脸色已经铁青,过了许久道:“我放下了一切安心当个太平亲王也可以,可是如今的局势,京城危在旦夕,若是京城失守,我们正亲王府还能留得性命?”
王妃听这话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更是害怕,花子夜拍拍她道:“本王自有打算。”
花子夜在妻子面前装镇定,安抚了王妃之后也是气急败坏,第二日依旧上城楼巡视,遇到水影,将事情和她说了一遍。水影冷冷一笑:“殿下才知道么,我听到的可比这有趣多了。”
她手扶剪垛,低声将听说的事说了一遍,原来皇帝不是“起了杀心”那么简单。皇帝已经决定和迦岚和谈,许她亲王世代袭承,准建天子旌旗,南端以西均由她做主,要求就是她退兵尊王。若是和谈成功,皇帝便要对花子夜动手,这位亲王在此次应敌中赢得了太多尊敬,也表现出过大的号召力。偌娜左右看看,京城里握兵权的居然那么多都肯听花子夜的话,她顿时就翻脸了。更重要的是,偌娜生下皇长子后一直想要再度怀孕,可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多妃宾就是没能让她如愿,而花子夜却有了公主,皇帝一琢磨“正亲王该不是要为自己女儿抢皇位了吧……”
两个人都很长时间没有说话,打破沉默的是水影,她用不轻不响的声音道:“昨日拂霄命人统计了京城死伤人数。”
“嗯——”
“守军死伤已近两万。”
“与那年北辰入侵时差不多。”
“三个月过去了,清扬应该已经稳定了扶风。”
“或许还算是个好消息。至少乌方想要从清扬那里讨到好,还是不容易的。”
“只怕再拖下去,清扬会引乌方军入境。”她看了一眼花子夜:“凛霜也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得到朝廷的正式补给了,幸好还有鸣凤安平王殿下,一时间不至于重蹈扶风军的覆辙。”
“但是,若是天下大乱的局面延续下去呢?”
“群雄割据、三足鼎立、二分天下……总有人再次统一安靖。”
又是长久的沉默。
“陛下既然有意与迦岚和谈,你可愿意跑一次?”
她侧头嫣然:“殿下不提,我也得去。”
“什么?”
“想要借迦岚的刀杀人的可大有人在。哎哎,怎么都不明白呢,就算是草莽盗匪,也知道‘两军交战不杀来使’何况苏台迦岚。”
九月十二日,苏台朝廷以少王傅水影及殿上书记白皖为特使,前往苏台迦岚的大营“议和”。果然,那日和花子夜城楼上一番对话的当天夜里,苏台偌娜紧急召见六官官长,提出要与迦岚议和。拂霄向众人说明了计划,并详细分析了成立的可能,她的分析也就是建立在迦岚后方不稳的基础上。清扬一旦平定扶风,稍微休整之后,下一步就是逐鹿中原,而横亘在她面前最大的敌人便是迦岚。
从常理上推论,清扬不会直接攻打清平关这种要命的地方,她会绕道攻打鹤舞,此时鹤舞精锐尽出,郡内空虚,难以抵挡。更可怕的是,随着鹤舞力量削弱,南平、四海可能趁虚而入,尽管与这两国都有盟约,可天下没有永远的盟好,能够赚便宜的时候别指望邻国能够恪守和约。所以,对于迦岚而言,后方不宁的时候她不可能将时间和兵力无限期的消耗在永宁城下,否则清扬一旦动手,她也只能后退,而且极端被动。在这种情况下,接受封号赏赐然后退兵,不失一个两全齐美的选择。
使者人选挑的是少王傅水影,听到这个命令,水影泰然接受,只提了一个要求“请派殿上书记与臣同往”。偌娜犹豫了一段时间,但是西城照容、花子夜等人都极力推崇,最终皇帝也让步了,同意让白皖同往。
出城路上白皖笑着说王傅建功拖着我做什么?后者一本正经回答:“当然是请殿上书记为在下保驾。”白皖笑道:“我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王傅太抬爱了吧。”得到的回答更加一本正经:“大人与我家夫婿兄弟相称,倘若在下在迦岚殿下面前说错什么话,大人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换贴兄弟的妻子倒霉吧?”
白皖当然知道,水影一定要让他加入这个“和谈”的队伍,决不是给自己保驾那么单纯。作为至今还拿着朝廷俸禄的官员,他为朝廷尽职,但是作为在苏台迦岚属下十多年的旧臣,他可以毫无顾忌的说一些水影不能说也不该说的话。
这一次会谈进行了半天,气氛友好,夕阳西下的时候,作为使臣的两个人在鹤舞军一个小队的保护下越过空白带,返回永宁城。两人迅速进宫,水影跪在皇帝面前请罪“有辱使命”。皇帝面无表情的接受了这个答复,然后望向拂霄,缓缓道:“看来迦岚在永宁城下死的人还不够多。”
皇帝当天晚上对“皇后的灵魂”诉苦,面对兰隽,她的语气越来越平和,不再是初期急切想要他回来的样子,而是平静随意,拉家常一样的声音。或许对于这个高高在上的皇帝而言,虚无缥缈的皇后灵魂是她唯一可以信任的对象。秋水清从贴身侍奉皇帝的宫人和女官们那里得到消息,皇帝有毁灭京城的意图。
“朕得不到的东西,谁也别想得到。永宁城宁可玉石俱焚,也不允许她落到迦岚逆贼手中。”
秋水清和水影说起了这件事,她想不明白“毁灭永宁”到底是什么意思。听她说话的那个人吐出一个字:“火。”
“火烧永宁?”
“自古而来,作出这样事情的末代君王并不少。当年凤朝死的时候也火烧了她所在的那座城,幸好她当时在离宫,永宁才得以保存。”
“这……”
“卿想要说如此荒唐的命令谁会去执行?”
“嗯。”
“卿有这个理智,却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在凰座前抗争。陛下对御林军将士亲自下达火烧永宁的命令,卿真的觉得不会有人当真去做?”
那一日花子夜象平常一样,上城墙巡视,进宫汇报,然后回王府吃饭处理公文,然而到了入夜时分,晋王府侧门进来一个人,由王府司宾领着来到司殿的住处。
往常安静到有一点冷清的司殿住处这一日宾客盈门,此人一进来,众人纷纷站起“殿下——”花子夜向众人点点头,在正座上坐下,目光扫过众人,缓缓道:“今日本王是来问计的,诸位畅所欲言,无须顾忌。”
这是苏台历两百三十一年九月十五日的晚上,这群人的谈话持续了整整一夜,最终他们决定放弃偌娜,并且制定了行动方针。
对于花子夜来说,作出这个决定的过程艰难痛苦,但是最终的决定并不难得到。他知道自己不是圣人,自从发现自己多年来的呕心沥血只换来皇帝和皇太后的杀心后,他彻底放弃了偌娜,转而为自己和自己的家庭考虑。
真正让他动心的是水影的一句话“围城三个月了,圣上没有一点悔过的样子。如此下去,就算这一次苏台迦岚退兵了,那么下一次呢?我们能够守京城几次?
“苏台迦岚得了京城,宗庙可以保全,宗室可以维持,若换了别人——比如宋茨兰,苏台皇家还能留下一个活人么?”
花子夜也承认,放眼逐鹿天下的群雄苏台迦岚是最好的人选,她有仁德名称,又是苏台皇族的一员。就像水影说的,再不济,这永宁给了迦岚还能保全宗庙。
白皖谨慎的暗示苏台迦岚对花子夜这个兄长一直是尊敬的,迦岚的性格,进了永宁城会善待宗室子弟,而且她是个一诺千金的人。
这一日的密谋一直到第二天破晓才结束,水影站在门边送客,当最后一个人的背影消失在晋王府郁郁葱葱的香樟林后,也参与了讨论的日照对她说:“胜败便在十日后了。”
她点点头,望着初升的太阳,喃喃道:“一个君王的治世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