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的朝廷之上,很是有那么一些人对宁若的病逝窃喜,等着看擎天大柱崩塌后一股脑能被压死几个人。以男子之身而为一位高官已经是前所未有,更不要说占了天官大宰之职,从高祖皇帝建国以来,天地春三官官长哪一个不是名门贵胄的当家,哪一个不是见习进阶甚至后宫女官出身的贵族女子。居然要对一个男人,而且是寒门男人,更是以色侍人的低贱男人跪拜,多少贵胄人家恨得牙根都痒痒,先盼望皇帝和正亲王闹翻,愿望落空后就只能盼这个后台消失了。而今正亲王一死,人前哭丧着脸哀悼国失栋梁,一进屋捂着嘴偷笑,哼哼着说:“看着吧,那贱货的死期到了。”
然而,事情的发展有时候偏偏会偏离人们的愿望,即使是大多数人的愿望都不见得能实现。扶棺回京的流云错并没有接到降职或者贬谪的旨意,更没有在宁若安葬之后就叫人五花大绑送进天牢,相反回京的第一天秋澄就将他宣到了宫中,当着司徒、司礼、司马几个的面拉着他的手先哭了一阵,然后道:“朕已经失去了正亲王,往后朕就要靠你们这些重臣来守护苏台的江山,流云错你是大宰一定要带好臣子,好好辅佐朕。”在几个要员震惊到无以复加的目光中流云错叩头领旨。
失去了正亲王庇护的流云错反而过得越发滋润起来,有宁若在朝,他永远都摆脱不了以色侍人的“标签”,没了宁若依旧稳稳占据着大宰宝座,又将朝政军务都处理的妥妥当当的流云错反而有机会建立真正的属于自己的威名。没有了用身子就能取悦的后台,朝臣们再也无法挑剔这个天官大宰的能力,于是在一番挣扎之后就连那一朝的史官都写下了“为相之道,本朝流云错第一”的评价。
流云错在京城的时候还是象过去那样,每隔一段时间进宫一次,不是以臣子的身份来请旨,而是一如少年时代一样陪她谈天说地,不论朝政,只说前朝,或者风花雪月、琴棋书画,乃至并马山川,引弓射鹿。
那个时候,她已经三宫六院妃侧成群,也已经有了自己的太子。对着那个人再也不会有暖席礼之后的惊慌和旖思,可是依然贪恋他的气息,依然会像少年时一样看着他,在内心里偷偷感慨“好漂亮的人儿……”
其实,秋澄也知道这思慕不会永远隐藏下去,就像宁若在琼林夜宴上第一眼看到年轻漂亮的榜首就下定了占有的心。她是更高贵的皇帝,率土之民,莫非王臣。
那一天的到来并没有什么特殊的诱因,就是突然一日,突然满脑子都想着他,于是将他宣召入宫,却又神使鬼差的在寝宫见他。
她想依着流云错的聪明应该在踏进寝宫的那一瞬间就明白了以后将要发生的事吧,当她突然抱住他的时候,流云错并没有惊慌失措,而是偏过头淡淡笑着:“陛下喝多了吧,酒醉伤身,陛下适可而止。”依旧是淡漠好听的声音,宛然还是少年时劝诫她什么事时的模样。
她恼怒起来,忍不住要去想宁若当年抱住他的时候是怎样的情景,一定不会是这个样子,不会是这种对孩子般的口气。
“朕要你——”她这样说着,停了一下补充道:“朕喜欢你,朕要你。”
他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皇上真的是喝多了,臣怎么配伺候皇上呢?臣替陛下宣召妃子来栖凰殿吧。”
她更是生气,手一放狠狠瞪了一眼,心想你还当我是服礼之后么,也是那个样子——“看样子三五日内陛下是无心夜读的”然后叮嘱女官为她准备侍寝的宫侍。
“朕要你——”她把那个“朕”字说得格外重,咬咬牙道:“你敢抗旨?”
他静静地看着眼前人,那个至高无上的君主,已经被称作英明罕见的年轻皇帝,然后深深低下头——
“臣遵旨——”
流云错还是宁若所有的时候,秋澄就常常对自己说“我若是得到这样的人,一定金屋藏之,叫他心里眼里都只有我一个”。
她说:“做朕的妃子吧,一辈子陪着朕。”说的认真万分,在流云错面前紧紧盯着他的眼睛:“朕册封你为贵妃。”
栖凰殿里,晨光透过茜纱洒在铺地金砖上,柱上柜上飞凤盘龙,这是苏台王朝最华丽的地方,是后宫三千美人的梦寐以求。
流云错淡淡笑了,依然是过去的云淡风清,他说:“请恕臣抗旨。”
“朕比不上宁若王姐?”
他失笑:“陛下在说笑么?陛下是安靖国最高贵的人,无人能比。”
“流云错——”
他也终于收起了难明的笑容,正色道:“昔日正亲王殿下曾要臣辞官,然后将皎原别业送给臣,臣没有接受,亲王也没有强迫臣接受。”
她沉下脸:“卿的意思是不愿意做朕的妃子?”
“是——”
挣扎了许久才能重新让神色和缓:“朕不迫你,否则朕就比不上宁若王姐了。”伸出手轻轻抚摸他的脸颊:“朕象王姐一样对你。”
他又是淡淡一笑,听懂了年轻君王的言下之意,那就是——既然你能从宁若,一样能从朕。
“陛下——”他站起身然后半跪在秋澄身边,柔声道:“当年是臣心甘情愿的。”
“胡说!”
“臣不敢欺君。”
“王姐临终的时候……”
“陛下,”他抢道:“亲王说占了臣十二年,其实是臣依靠了亲王十二年。陛下可记得,臣曾经说过没有亲王就没有臣的今日。臣是寒门又是男儿身,我苏台王朝建国至今不曾有寒门男儿为朝廷栋梁,臣知道就算是满腹才华,也冲不破这张网。所以,臣……依靠了亲王。”说话的时候他一直仰着头,明明说的是以色侍人的不堪,可那神情没有半点愧疚,反而云清月朗。
“亲王对臣恩重如山,臣不能有更多回报,至少要为亲王守住一点颜面。臣若是跟了陛下……臣早已声名狼藉倒是不要紧,可是后代的会说陛下是耽于美色的君王。而当世的人又会怎样取笑亲王?”
“皇上对臣垂怜,是臣的福气。君有命,臣不敢不从,所以,臣许陛下一夜,守亲王一生。”
苏台秋澄静静地听着,这个聪明的男人啊,将她的心思摸得一清二楚,将她没有出口的话都一一回答。
而她,无从反驳。
“流云错,你会陪着朕的,是么?”
“流云错是陛下的臣,跟随陛下,指点这大好河山。”
“一生一世?”
“一生一世。”
流云错三十为相,直到四十九岁病逝于府中,其间十九年光阴,为苏台开国以来最长,辅佐皇帝苏台秋澄开创了前所未有的繁荣盛世。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