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澄一直不记得第一次见到流云错是什么时候,她身边的人总是一脸惊讶状的说:“陛下忘了么,不就是琼林夜宴上,流云错在队首给陛下磕头的啊,”她知道那些人不会欺骗她,可就是一点印象都没有,也许那个时候她还年少,又或许她确实不象王姐宁若那样,第一眼就对这少年青眼有加。秋澄的印象里第一次见到流云错是在十四岁那年,正亲王宁若鹤舞得胜归来,城门外迎接的时候看到王姐身边那个文官打扮的俊美青年。那一刻她便想“这人生的好生漂亮。”后来对王姐说起,宁若一脸无奈的摇了好半天头,叹息着说:“天天上朝,两年的时间陛下居然一点印象都没有?”吓得她顿时一身冷汗,要不是旁边的女官机灵将话带了过去恐怕又要被这严厉的王姐教训半个时辰。
秋澄十五岁那年流云错进入了她的生活,是由宁若带着走到她的栖凰殿,宁若淡淡说:“皇上前些日子对臣说几位王傅教的东西都无趣,臣认真想了想也觉得有理,王傅们不是没有才学,只不过他们几位授课的时候有许多规矩约束着,只能教一些大道。陛下既然觉得不够,臣又找来一个人,不在三师之列,只是陪陛下聊聊天,他懂得东西多,性子也有趣,陛下一定会喜欢的。”说话间身后一人出来跪倒行礼,她一看原来是殿上书记的流云错。
一看清来人,秋澄脸色一沉转身就走,连“平身”都懒得说。宁若愣了一下追上来:“陛下不满意殿上书记?”
她沉着脸道:“这种下贱的人也配教授朕?”
宁若的脸色顿时也变了,秋澄又补充一句:“以色侍人的下贱。”
“陛下从什么地方听来这种话?这是陛下的殿上书记,是苏台朝廷的栋梁……”
秋澄一甩袖子:“王傅们说的。”
宁若的脸色连难看两个字都无法形容了,沉着脸道:“那么王傅们可曾告诉陛下流云错以色侍人侍的是哪个?”秋澄一愣,随即连声暗叫不好,又骂自己糊涂,王傅们不是说那人靠着容色才有今日,可放眼朝廷上下除了正亲王谁有这么大权力能用三位官来取悦爱宠。怔了半晌都没说出一句话,反而是宁若脸色一点点缓和下来,柔声道:“陛下先让他起来吧。”
秋澄甩了甩袖子勉强说出一句“平身。”又听宁若道:“既然陛下看不中,臣另选合适的人。”说话间就要告退,她转过身见流云错半垂着头,而宁若的步子仿佛也不如以前那么稳,心中顿时颇为后悔。她对这摄政的王姐是打心底里敬佩仰慕,内心中挣扎了许久咳嗽一声道:“王姐既然来了至少陪朕用了餐,还有……”瞟一眼流云错:“那个也试试看吧——”
那一日留下流云错的时候是十分勉强的,她甚至看到那个时候宁若分明想要拒绝,却是那刚刚站起身来的青年拉了几下宁若的衣袖才当下拒绝的话。然而,当天流云错和宁若就没有出皇宫,只缘于流云错被年轻的皇帝缠着问这问那,到了深夜也不罢休,仗着第二天是旬假不用上朝整整聊了一晚上。到了第二天还是流云错说:“臣今日有要紧公务,不能陪伴陛下”,她才恋恋不舍的放人。
那个时候她才意识到那王姐果然会看人,这流云错的确是很有趣的一个,也的确博学多才。这之后只要宁若在京,流云错每隔三五天必定入宫,教导她理政用兵的知识,其实他说的道理和王傅们的教导也没太大区别,可一样的话倒了他口中就精彩倍出。
只不过在理政治国和用兵之上,王傅们教导的均是仁义之道,流云错却会教导她如何运用谋略,如何服人,如何收买人心的技巧。有一次她兴致勃勃地听完后叹息了一声:“朕就说那几个王傅都老了,只会絮絮叨叨和朕说什么仁义为正道,以仁义服人,靠这个治理得了天下么,偏偏王姐不肯给朕换王傅。”哪里想到话音未落,流云错脸色一沉,正色道:“陛下过分了,我苏台崇师重教,陛下身为君主就该做天下臣民的榜样,怎能如此口气谈论王傅?”
那一刻秋澄委屈到了极点,心说朕向王姐诉苦也不是一回,王姐都不骂我。可也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第一次看到流云错生气的样子,她反而忘了要摆出皇帝的威势,反而冒出一个念头——这人生气的样子怎么都那么好看……
服礼那夜按照安靖的传统,秋澄行了暖席礼。同样的,根据安靖国的传统和苏台礼法的要求,整个栖凰殿寝殿的窗子都加糊了一层纱,半点光都透不进来,而房中没有任何火烛,尊贵如君主和任何一个平民女子一样,不能知道这一夜枕边人的样貌。在那一夜苏台秋澄知道了**的味道,虽然不能问,还是忍不住要想这个为她暖席的男子是什么样的人,怎样的眉目怎样的神情……照着规矩,能为皇帝暖席的必然是名门贵族家的男子,或者是朝廷显官,想着一瞬间脑海中出现的却是流云错淡然的笑容,而她就在这幻想中度过了暖席之夜。
服礼之后秋澄有整整一个月不敢见流云错,朝堂上看到他朱衣在下都会脸上绯红,想到暖席礼时总总。流云错还是按照惯例三五天进宫一次,可这回她一见到流云错就心慌意乱,哪里定得下心听什么课,没多久那人将书本一放抬起头来温言道:“陛下心不在焉——”秋澄脸上顿时飞红,半天没说出话来,流云错看着她的神色突然一笑收起书本道:“看样子三五日内陛下是无心夜读的,臣先告退了。”秋澄愣了半天没明白他言下之意,可不一会身边的女官带了几个年轻漂亮的宫侍进来在她耳边问:“陛下中意哪个?”一瞬间才知道流云错将她的心不在焉想到了什么地方去。
再往后就是亲政、册后纳妃,流云错进宫的次数越来越少,他说“陛下的才学已经远在臣之上”,又说“昔日陛下未曾亲政,臣可以在陛下谈笑自若,做陛下的朋友。如今却是不可以了,君是君、臣是臣,臣不是王傅不能再教授陛下,而作臣子的时常入宫与礼法不合。”
那一刻秋澄怅然若失,那个时候苏台宁若和少司空流云错之间的关系已经不再是秘密,而身在二位的流云错成为高祖皇帝以来第二个升任二位官的平民男子,随着他地位的身高,那些“以色侍人”的轻视一点点少了下去,也不知道是真的认可了这男子的才华还是终于开始畏惧他手上的权力。
随着地位的高升,流云错出入宫廷的次数又一次频繁起来,秋澄意识到这一点后几乎和宁若一样的急切的盼望他建立更大的功业,然后名正言顺的提升。那个时候朝野间有皇帝和正亲王之间早晚要翻脸的传说,而第一个告诉她的人就是流云错,她听了震惊的好半天说不出话来,过了许久许久才喃喃道:“朕对王姐敬重有加,怎么会和王姐反目呢。朕的今天全靠王姐,就是把皇位让给王姐朕也觉得是应该的。”流云错脸色一变,皱眉道:“陛下何出此言?”她被他突然抬高的声音吓了一跳,立刻道:“朕说的是真心话。”
他脸色更是难看望定了她一字字道:“臣知道陛下是真心,可陛下若是存了这样的想法,早晚一天那些传言都会变成真的。陛下是君,亲王是臣。亲王始终以臣子之心侍陛下,陛下也当时刻以君王之傲对待亲王。”
她想了想微笑着点头,又道:“如果那个样子……流云错会帮着朕还是帮着亲王?”说出来顿时后悔,心想那个人一定会翻脸了,可那个时候就是想说,也许是贪恋他发怒时候那种剑一般锐气。
然而流云错并没有生气,反而淡淡一笑:“流云错是苏台的臣子,自然和亲王一样侍奉陛下,忠诚于陛下。”
照理说听到这样的话她应该高兴的,可偏偏高兴不起来,也许是那个人无论什么时候都要将自己的名字和宁若联系在一起吧。那个时候秋澄终于知道她已经无可救药的迷恋上了这个俊美而儒雅的青年。
“朕喜欢你,朕想要你——”这句话不知道在心中盘旋过多少次,可就是每一次到了嘴边又强行压了下去。只恨生的太晚,只恨相逢太迟。
秋澄心理清楚,若不是有宁若在,她必定将这句话说出了口,她甚至无法理解宁若怎么能舍得让他官场朝廷的挣扎,换了她必金屋藏之,要他一生一世眼中只有一个。
秋澄十九岁那年宁若怀了第四个孩子,也不知怎的身体特别不好,五个月起就休养在府,凡有政务官员都入府请示。那时流云错是一位大司空,免不了要出入王府,可是和许多年前一样,他对踏入凰歌巷正亲王府有说不出的抗拒,不到迫不得已决不进去,出入一次都要闷闷不乐个大半天。她从身边几个女官那里听说了,一阵窃喜,索性传了旨意说正亲王身子不好,要她安心修养,由她过问的秋冬两官事务也直接拿到她这个皇帝面前来。于是换来了流云错频繁出入后宫。
那一日皇宫琼池碧岛之上,她说:“卿好像不喜欢进正亲王府。”
他淡淡一笑:“臣愧见正亲王妃。”
“卿……见过正亲王妃?”
“自然见过,臣在王妃面前无地自容。”
她忽然道:“卿是不是怪着王姐?”
他转过身,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直对着她,神色中带了几分笑意:“陛下何出此言?”
“朕听说是王姐……是王姐……”犹豫了半天终究说不全那句话,讪讪一笑。
流云错放声大笑,笑的前仰后合完全没了臣子在君主面前的矜持,笑了好半天突然一停,脸色一正:“陛下,没有亲王就没有臣的今日。”
“…………”那一天秋澄没有继续问下去,因为在流云错的眼神里看到了那简单回答之下藏着更多的东西,而那一些,她知道这个人是不会告诉她的。
即便她是皇帝,即便她拥有天下,眼前这个人也是不属于她的,只属于她的王姐——苏台宁若。
而他,安然于这样的命运。
流云错三十一岁那年的秋天苏台宁若在巡视途中因病去世,太医的诊断是积劳成疾,当时流云错照例跟随她出巡,在临终的床前陪伴到最后一刻。消息传到京城的时候秋澄正在早朝,少宰突然出班向上叩头的时候她就有了不祥的预感,等听到消息顿时头晕目眩,好不容易理解过来顿时痛哭失声,直哭的差一点晕倒在朝堂上。
在她心中,年长十二岁的宁若是母亲一样的存在,她六岁丧父七岁丧母,对双亲的印象反而十分淡漠,倒是宁若从摄政的那一天起不但照顾着她的天下,也事无巨细的照顾着她。她明白流云错那句“亲王始终以臣子之心侍陛下,陛下也当时刻以君王之傲对待亲王”的意思,正因为明白,君臣之间保持了长久的情谊。
流云错扶棺返京的时候,宁若临终时的细节也传到了皇帝的耳中,先遣的官员更带来了宁若最后一封信,她看了自然又是一场落泪。信中自然是一些有关治国的方略和人事建议,不出意外的,在信的最末提到了流云错。那个名字被墨水涂了好几次,显然写信的人万分犹豫,几经挣扎终究抵不住内心的**,写下了那样的文字。
她说“臣请陛下善待流云错——”这是她长达千字的遗书中唯一的私事。
也许是这句话提醒了秋澄,忍不住问起那时流云错的举动,来人说大宰在亲王床边晕了过去,又说此后两天两夜没吃一点东西……然而让秋澄真正惊动的却是这样一句话,宁若说“本王占了你十二年,今日终于放你自由。”
她心中没来由一阵喜悦,然后被自己的欢喜彻彻底底的吓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