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原春夜不眠的并不只是凝川水影二人,苏台迦岚和此地主人的昭彤影也还在对酒夜谈。昭彤影指尖拈一枚棋子轻敲棋盘,半天不落一子,忽然将棋子往棋盒中一抛,抬起头道:“凛霜大都督有不稳迹象?殿下可有真凭实据?”
“有真凭实据就不叫‘迹象’了。”
“很头痛的事情。”
“是啊。本王也最痛恨这种‘迹象’。置之不理怕养虎成患;严肃彻查又怕冤屈重臣,甚至逼上绝路恰得其反。这‘迹象’多半空穴来风,只可惜危险深重,除非遇到高祖皇帝或者端皇帝那样的旷世明君……”
端皇帝在位第十七年时有人告是时在边关领二十万大军与北辰决战的正亲王苏台宁若有不臣之心,当时不少臣子,包括皇妹和亲王都劝皇帝严加彻查早做准备。然而当时二十多岁的皇帝哈哈大笑说:“朕即位时年方六岁,王姐重权在握,天下兵权在手,那时她不反;却到朕年富力强亲政多年,仅有二十万军队之时才反,这不是莫大的笑话么?”然后脸色一寒道:“朕不想查宁若王姐的忠诚与否,但是很想知道散布此类流言的人是什么居心?”自此而后再也没有人敢在皇帝面前说苏台宁若有谋反之意,而宁若也以忠诚之心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高祖皇帝和端皇帝的胸襟非常人能及。我等还是想想切合实际的法子为好,殿下如何想?”
“莫过于寻一能干可靠之人前往凛霜,名为安抚实行彻查。不过此人要有灵机应变之能,倘无事则已,若有事可拿虎符就地调兵平定叛乱。这样的人不好找啊……照着本王的心思,卿的才干再合适不过,只是卿盛名远播,凛霜都督若有异心听到你昭彤影的名字便当倍加小心。”
昭彤影点点头心道这个人选的确要斟酌。
“卿以为少宰如何?”
“官阶太高。凛霜并无战事何用少宰劳军?再说涟明苏无行营之才。”
“倘卫方在朝倒是绝好人选。”
“是啊,可惜他现在丹霞。这人不能是领军的将领,也不能是纯粹刀笔之吏,而且要有资格代表朝廷,又要不引起旁人忌惮,最重要需的忠诚可靠。”
两人心中都将朝臣名字一一念过,一时间房中静寂无声,正念着宫侍进来通告说少王傅求见。两人对看一眼,皆露疑惑神色,过了一会儿迦岚笑笑道:“深更半夜不睡的人还真不少,请进来吧。”
片刻后水影入内向两人见了礼,方一落座开口便道:“凛霜劳军抚慰使得人选殿下可有定夺?”
迦岚只愣了一瞬便冷冷一笑道:“原来王兄先告诉了王傅再传话由本王处置。”
“花子夜殿下并无轻慢殿下之心,只是水影觉得此事既牵扯北关都督还是由统领天下军马的夏官大司马过问的好。”
迦岚闷闷一气心道:照这个意思没有你少王傅的谏言本王还轮不到为此操心。
“本王尚在斟酌。”
“水影可能毛遂自荐?不知殿下能否将水影列入考虑范畴?”
迦岚展颜一笑:“少王傅想要这职务怎不与王兄商议?”
“此事已由殿下裁决,水影自来求殿下,哪敢再去烦扰花子夜殿下。”
昭彤影觉得气氛不好,咳嗽一声插口道:“你才从丹霞返回,难道又要丢下太学远东阁职责远行北关?”
“这是水影的一点私心。臣是凛霜五城寒关县人,七岁离乡,十六年来未能重履故土,故乡亲友、骨肉兄妹皆生死不知。这些年来中夜梦回,常见故园宅前老树,似闻母唤儿名……”
泪光闪烁,眼睫微湿,她微微侧身举袖拭去,再抬眼见迦岚的注意力又回到面前半局残棋上,好半天才道:“本王知道了,少王傅回去听信吧。”
她微微一笑起身行礼欲走,忽听昭彤影道:“难得良主嘉宾一席,水影给我们显显本事吧?”说着也起身,袖子在棋盘上一带,糊了一桌黑白。
“你想看什么?”
“看你占卜的本事。”
“…………”
既然一局棋被搅了,苏台迦岚丢开指间的黑子身子微微后仰,半卧榻上,看这两人的表演。
“你和春官里的神司交情甚好,想知吉凶祸福找她去不好?如果是殿下——”目光微微一转:“皇家有自己的神女。”
迦岚微微挑眉,轻笑道:“皇家的神女,春官神司的占卜看惯了的,说好不说坏,万事只有三分实七分均是不沾边的言语。既然少王傅有此才华何不显露一下?”说话间一扫桌上,黑白棋子具落榻上。
“来人,取龟甲——”
水影狠狠瞪了昭彤影一眼,过来侧坐榻上,低声道:“占卜问卦水影学过一些,并不精通,不敢卖弄。”
“水影,你说这话就见外了,当年有人推荐你为神司,只不过先皇正好要提你为女官长这才作罢。能做苏台王朝神司的人还说什么雕虫小技?”
水影神色忽变,在那里坐了半晌唇边一丝苦笑:“水影入宫以来只为一人占卜过,就是先皇陛下。那日后先皇要水影发誓从此不用占卜术,不涉神巫之术,水影不敢违背,请殿下原谅!”瞟一眼昭彤影,缓缓道:“占卜之术乃是以人力揣天意,十卦九不中为寻常事。纵天姿聪慧通灵寰宇,也不过只其三五分,哪有人能事无巨细尽皆知晓,样样都被知晓那还是天意么?故千月江漪只观天象不看红尘,只卜风雨不问祸福,便是此意。占卜之术成与不成**分在信与不信,何况为皇家占卜,自然语焉不详神秘难解。这也是为人臣者保命之道,皇家神司长的是观天象晓风云,测国运变化、乾坤安定,却要问一些情爱缠绵、富贵荣华的俗事,他们如何能知?”
这段话说时斯人背手而立,面沉似水字字清晰,目光清澈沉静又似无限***在内,端的逸兴遄飞,高视天下。不动神色间更将苏台迦岚最初那几句轻慢神司的话驳斥殆尽,更嘲弄一番,笑她身为灭巫存神之苏台兰后裔却醉心趋吉避凶的雕虫小技,不知红尘间一点悲欢离合在百年国运万古苍穹之间何等渺小。
片刻宁静后拊掌声响,苏台迦岚放声大笑,笑罢身子一挺扬声道:“来人,拿酒——”目光在水影身上一凝:“良辰美景,既然都不想睡,那就畅饮通宵如何?”
水影这才展颜,化了眼中一层玄冰荡漾成一池春水,深深一礼:“水影遵命。”
一夜高谈阔论,塞上风云、鸣凤烟柳,三千年家国悲欢付清酒一杯,数万里江山锦绣卷上指点,兴起时击杯高歌,悲生时洒泪无忌。
一夜未眠迦岚、昭彤影两人还是神清气爽、精神百倍,天色刚亮便一同骑马登山,水影本想陪被迦岚指着她说:“卿的脸色太差了,还是去补眠为好。莫让晋王以为本王虐待了他的司殿。”
日出时分空气清冽,晨风寒中藏柔,青草香气丝丝缠绕。高岗立马,皎原春光尽收眼底,皇陵春秋、两朝兴衰,衰草藤蔓掩前朝陵墓,绿茵深处埋旧时衣冠。苏台迦岚扬鞭远指:“本王少时即爱此处河山,每每相见便愿苏台永葆安宁,皎原春色常娇。彤影,本王可能做到?”
“殿下定能让我安靖更添华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