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萝依偎在水影身边嘀嘀咕咕的讲述这些年来发生的事情,例如那一年——也就是北辰大举入侵的时候,凛霜守军溃不成军,凛霜进入了彻底的无政府状态,盗贼横行、敌军掳掠。千月家族世代流放之地,寒关县沉日谷反而因为与世隔绝而没有受到敌军侵扰,但是在谷口看守的士兵大概害怕敌军侵犯,一逃而空。
沉日谷,顾名思义是终年罕见阳光的寒冷地方,山高谷深、道路崎岖。这里是朝廷流放犯了重罪的官宦子弟的地方,苏台两百多年来,从第一个来到这里的千月家族起,前后又有千余人被丢入这苦寒之地。陆续前来的那些家族便成为千月家通婚的对象,事实上绝大多数被流放的家庭熬不住这里的艰难生活,没过几年就全家灭绝,或者有一两个幸存者,也在一两代后消亡,家名与历史皆沉没在沉日谷幽暗的河流深渊中。
便在那艰难的一年中,虽然沉日谷中的流放岁月从来没有好过过,但是过去每到粮食用尽,又打不到猎物的冬天,官府都会给千月家送一些粮食以及基本的药材,让他们不致于冻饿而死。然而那一年官府在凛霜实际上已经消失了,他们什么都没有,尽管母亲在夏天就带领大家想法设法的弄粮食,可还是杯水车薪。而瘟疫又袭击了村庄,其实也不是多么可怕的疫病,只因为缺少药材,他们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亲人一个接一个死去。
家族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织萝便在那个时候对母亲说他要离开沉日谷,跟着秋天被母亲从河流里救起的妇人去外面闯荡——这个因为夜晚赶路而失足却因为掉入沉日河而获救妇人便是长林班班主。他知道两百多年来家族除了每一代送走的那个女孩儿,没有人能够离开这寒冷贫瘠的地方。官府的人把住要道,而且定期来查户口,一旦发现哪一家少了人,全家都要杀。而家规也不允许子弟们逃跑,出于千月家的骄傲,要子弟们守着家名和光辉的历史在这个地方生存繁衍。
他准备好被训斥和处罚,然而千月家这一代族长疲惫的点了点头说:“去吧,各自找各自的活路。”
长林班的班主对他说:“我们做的不是什么好营生,少爷是好人家的孩子,怕您受不了。”他的回答是:“我既然跟你走了,自然该做什么做什么,不会让您为难的。”
水影静静听着,轻咬嘴唇,过了一会儿道:“漓呢,漓为什么不照顾你?”
织萝翻了个白眼,水影的身子颤抖了一下:“难道,她早就逃走了?”
“她二十岁那年就逃跑了——根本不管家里人的死活。官府来查的时候,爹爹为此自杀谢罪。”
说完这句话,房间里有一段时间的沉默,但两个人都没有为此放声大哭。过了一会儿织萝又道:“反正就是这个样子,出来后就跟着长林班四海为家,过的……还不错,吃饱穿暖。”
“但是,你见过漓的,不是么?当然是在你到京城之前。”
织萝犹豫了一会儿才点点头:“见过,我还跟在身边半年。就在来京城——也就是遇到卫女官之前。”
“你——现在还不愿告诉我发生了什么,是么?”她知道秋水清是在什么情况下捡到这孩子的——老实说,后宫确实是一个没有**的地方,而秋水清身边的人对前任女官更畏惧一些。
织萝点点头:“讨厌的事情,不想提起。”
水影没有继续发问,织萝遇到秋水清之前所到过的地方可以通过长林班的游历路程以及千漓出没的地方来推断,甚至于织萝真正隐瞒的是什么,她也有八成了解。这一刻还是享受一下有弟弟陪伴在身边的感觉。
织萝也想岔开话题,短暂的沉默后笑了起来:“姐姐为什么让他离开王府啊?”一边指指厨房的方向,笑得有点贼。
“他跟了我那么多年,尽心尽力,我这个当主子的送他个礼物也是应该的吧。大概是我自己也当过奴婢,总觉得自由是最好的礼物。你看他现在这个样子不好么?有自己的房子,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
织萝不以为然地挑了下眉:“说不定日照觉得只要在姐姐身边就好,至于是不是自由自在并不在意。”
“兴许吧,”她笑了下,随即正色道:“这是我作为主子最后的特权!”
织萝又道:“日照将来会做什么呢?”
她不知道这少年为什么对她昔日的侍从这样感兴趣,随口回答道:“那我怎么知道,你自己去问他吧。”
织萝挑了一下眉忽然道:“姐姐不怕日照给别的姑娘家拐去,他生得好看,人又聪明,我看中意他的姑娘一定不会少。”
“他若找到比我更好的女子,我自然无话可说。”说这话的时候目光闪动,分明在说“难道能有比我更好的女子?”略微停了一下,她望向自己的亲弟弟,能够感觉到血脉相连的神秘作用,让她望向这个少年的时候会有一丝温柔——就只有一丝,没有更多东西了。毕竟这个弟弟在她离开故乡后才出生,他们没有能够彼此分享的记忆。
织萝在她开口之前用非常平淡的口气道:“等下吃过晚饭我就回家了,要是有什么事我就来告诉日照,好不好?”
她点点头,想要说些什么,嘴唇刚刚一动织萝就抢道:“我也想留在姐姐身边,不过少王傅抱养舞伎……只怕会被弹劾吧。”
水影笑了起来,无可奈何的点头,随即柔声道:“记着,若是有什么事立刻来找日照,不管我是不是在京城,能不能出面,日照都有法子保护你。”
织萝告辞后水影将类似的话又向日照重复了一次,那青年皱眉道:“织萝少爷作了什么,或是有什么东西在身上,会惹来杀身之祸么?”
“我在想,他离开沉日谷的时候,娘是不是把那个东西也给了他。”
“那个东西?”
“千月家族的信物,族长的标志。”
“………………”
“我很小的时候见过一次,是一块玉牌——寒关玉,上面还雕刻了千月家徽一行字——后来我查过不少史书,我想,那应该是千月家徽的创造者亲手刻就,上面的文字则是莲锋在江漪开系时手书的八个字‘皎如明月,洁如寒玉’。”
十二月初,苏台迦岚的成婚大典在鹤舞郡治明州举行,相对于“正亲王”这样的封号,迦岚的婚典显得有些“寒碜”。不但准备的时间不够,参加婚典的宾客更是过于简单和低微,几乎没有什么王公贵族、高官世家,前来祝贺的只有鹤舞大小官员以及当地的名门氏族。而同样是正亲王,花子夜的婚礼上皇帝亲自前来观礼,下圣旨祝贺,由春官长大司礼主持,宗室贵族济济一堂,琴林家陪嫁的物品摆满了凰歌巷。
迦岚的婚礼不但仪典简单,王妃玉台筑所在的西城家也明显准备不足。从花子夜登门提亲,到两家定下婚期已经是十月里,西城家只有半个月不到的时间为儿子准备嫁妆,然后由洛远及静选夫妻千里迢迢送到明州。为了赶时间,洛远三人走的是陆路,所带物品有限,大量嫁妆装船运送,偏偏这一年白水江几条支流水流不足,船只行走缓慢,还在某县因河床过浅停了十来二十天,此时尚且在距离明州城四百多里的地方。
主持婚典的是鹤舞的春官司礼,女方唯一的亲人永亲王蕴初看着简单的婚礼场面忍不住叹了口气,后悔自己夏日里不该因为不满意王妃人选和妹子怄气而忽视了婚典的操办。永亲王妃则为丈夫居然在妹子婚礼上叹气狠狠瞪了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