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在苏台历两百二十九年十二月,西城玉台筑正式冠家名苏台,皇帝册封其为正亲王妃。这是西城家族三十年来第一位亲王妃,也是继雅皇帝时的韵宾之后西城家在皇族中获得的最高地位。而在苏台王朝,则是八十年来第一位行过暖席礼又是男子的亲王正妃。
就像永亲王担忧的那样,违反常例的事十之**不会得到祝福,苏台迦岚的这个选择为她在永宁城高官贵族间赢得的取笑显然比祝福或者钦佩要多。连在后宫的秋水清也不断地听到关于这个婚事的窃窃私语,其中有些猜测的恶毒让卫家的新任当家震惊。直到某一次两个低阶女官在那里猜测玉台筑是如何“勾引”上正亲王的时候,忍无可忍的秋水清走上前去狠狠给了对方两个耳光,当着众人的面怒道:“你们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么?你们嚼舌头的对象是苏台的正亲王,今上的亲姐姐!卿等如此胡言乱语,置圣上的体面于何处?再让本官听到有人出言不逊,以大不敬治罪!”从此,至少在表面上,此类流言蜚语从后宫绝迹。
但是在朝堂上甚至在民间,对于这么个王妃的出现人们各有想法,也各自从这个话题中寻找乐趣。朝房内自然是人人向西城照容道喜,来不及去鹤舞送礼,便提着各种珍奇物品踏破了西城家的门槛。可一转身,压低声音说“西城家的儿子还真有手段”,然后彼此交换一个心领神会的表情大笑而去。
玉藻前某一日和丈夫谈论这些闲话,白皖忍不住为自己昔日的主上受到的非难而愤怒,言语间难免也有几分责怪迦岚不该娶不和礼法的王妃,徒惹人笑话。玉藻前嘿嘿一笑,用筷子指着他的鼻子道:“亏你好意思说这种话。难道我娶你的时候没被人笑话够?还当你能因此对正亲王妃的遭遇感同身受呢,真是没见识的男人!”
白皖被妻子骂了一顿且非常难得的说不出反驳的话,想想自己的这场婚姻确实也是被人当作笑料看待的,相比较自己,玉台筑的暖席礼并不违礼法,也没什么错。结果那天晚上害得他不敢正视妻子的眼睛,每次看到她那要笑不笑的表情就抬不起头来,着实让玉藻前扬眉吐气了一番。
苏台迦岚在四季如春的鹤舞与新人缠绵眷恋之时,苏台东北方的叛乱却日渐扩大。鸣凤军与茨兰的军队进了几次正面交锋,双方各有胜败,鸣凤军不敢继续攻势,转而守住鸣凤与叛军控制地接壤的几座城池,采取守势。鸣凤大都督向朝廷告急,请求朝廷直接派兵支援。
苏台偌娜想起了清扬的主动请缨,然而没有等到她向清扬询问,后者却上书向皇帝请辞,她要返回自己的封地永州。花子夜听到这个消息狠狠的跺了下脚,骂了句足以让人脸红的粗话。他和照容等几个可靠的大臣商量过,还秘密约见了镇守京城三营之一的丹舒遥父女。几次讨论后,觉得若是有机会,就让清扬领军去平叛,在她离开京城陷入与茨兰的苦战之后,西城照容等人立刻在京城发动,让涟明苏自首招供,拿出相关证据,接着说服皇帝收回永州,即刻派兵控制永州,搜查亲王府,扣押永州夏官并将永州军队中的高级将领尽皆更换。到时候清扬就算有三头六臂也无从施展。
然而,和亲王显然预料到了这一危机。
对于逍音的审讯到十一月中旬后忽然没有了进展,原因便在于对涟明苏的处置上。二十多年来涟明苏清廉如水,且不遗余力地提拔青年官员,不与任何人结党,一向声誉卓著。尤其是受过他提拔的官员不下百人,有许多已经成为国家栋梁之材。不管是照容还是白皖,都不忍心进行会让涟明苏身败名裂甚至丢却性命的最后一击,更何况,这其中还牵扯到西城家族。
涟明苏是他们揭穿清扬谋逆之举最重要的筹码,但是并非万无一失。他虽然是朝廷高官,可罪民这个身份足以让他所有的证言都大打折扣。倘若不能一击成功,清扬和那些与她密谋的大臣们恰好可以反过来打击西城照容,使国家再失栋梁。
但是这枚棋子用晚了便毫无意义,等到清扬高举叛旗的时候才推出来,白白送涟明苏性命。故而,对于这些人而言,最好的时机便是清扬离开京城又尚未发动之际,能够因此让朝廷早做准备,甚至立刻反映,迫使清扬仓促举事或者根本来不及举动。
而在此之前,他们还需要一些更确切的证据来补充,如果不得不牺牲涟明苏,至少要让他的牺牲有价值。至于这个突破口,有一个人提供了选择,她在正亲王府对着花子夜,用口型无声的吐出两个字——“皇后”。
然后,十二月十三日,苏台清扬带着几个亲信离开苏台京城永宁。
清扬离开永宁城的前一天,京城的一角发生了一件小事。长林班舞伎织萝和同门们应邀去唱堂会,回来的时候已经过了宵禁,那家派家丁拿官家的牌子送他们回去。班主早就叫好几乘轿子来伺候班内的几颗摇钱树,最舒服的那乘当然是给织萝准备的,剩下的扛着乐器、衣服箱子说说笑笑往住地走。就在距离他们租下的那个院子一条街的地方,一群黑衣蒙面人袭击了这些人,长林班众人哭叫成一片,四散而逃。然而进攻者很快发现他们可能犯了错,尽管长林班的人四散而逃的样子非常正常,可抬轿子的人一个个镇定自若,轿子放到地上的时候依然小心翼翼。
寒光闪现的瞬间,普通的轿夫挺起胸膛,迅速移动的脚步以及井然有序的队列告诉来犯者——这是一群受过严格训练的人。
战斗的过程并不是很长,来犯者同样受过严格训练,事出意外立刻撤退。于是当一队巡夜的士兵被惊动跑过来的时候,所看到的是轿帘掀起,从中走出神态自若的玉藻前和缩在他身边一脸惊恐的织萝。
等到这群人回到他们租赁的院子,里面走出日照,向着玉藻前一礼到地。后者皱着眉道说:“为什么我会答应你这种莫名其妙的要求呢……”日照笑道:“不过看样子小人的猜测没有错,若非大人相助,织萝少爷大概已经被五花大绑塞在麻袋里运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去了。”
玉藻前一面往外走一面四处看看,挑眉道:“该死的你们两个还不肯向本官说明白理由。”
“改日登门请罪。”
玉藻前很像挖苦一句说“你能拿什么来请罪?”最终还是作罢,嘿嘿冷笑两声坐上轿子回家了。而日照在长林班的院子里留了一夜,直到翌日天色大亮才对织萝道:“应该安全了,不过你还是要当心。”
这个翌日便是和亲王离京的日子。
事后水影才知道这个小小的插曲,吃惊的看着昔日的侍从道:“你怎知道有人会来强行带走织箩?”日照微笑着回答说:“既然当年发生过让织箩少爷那么狼狈逃出来的事情,我想他们走之前应该会想要带走他。”
日照的猜测一点不错,试图绑架织箩的那几个人就是清扬派出的。而千漓知道这件事,甚至在她听到那些人回报当时的情况说“织箩少爷和玉藻前在一起,守卫颇多,无法速战速决”后狠狠地跺了下脚,骂了句“贱人!”,还觉得不解气,补充道:“自甘堕落的混帐东西,丢尽了我的脸!”
千漓是在织萝服礼后没多久遇到他的,那时他已经开始接夹花贴,且每到一处都红极一时。他离开家族的时候织萝十一岁,五年时光两人都没有被岁月改变到认不出彼此的地步。她发现这个弟弟居然坠入风尘后愤怒至极,毫不犹豫得找到他然后一巴掌甩过去。织萝捂着脸站起来,看着她说:“你有什么资格打我?”
她说“我是你的姐姐”,又说“你丢尽了家族的脸”“我替娘教训你”。那少年白净的脸上指印清晰,冷笑着说:“你也配说家族这两个字。你逃离家族的时候有没有想过留下来的人会遇到什么,你替娘教训我?如果娘看到你,她会亲死你这个害死爹爹的逆子!”
她被这个消息吓坏,然后他们两人忽然放下一切抱头痛哭。有那么一段时间,她和织萝都尝试着原谅对方,那时她已经投效和亲王,且以千月嫡系、千月素重生的名义在各地被奉若神明。织萝一度跟在她身边,而她给了长林班主一大笔钱,织萝仿佛恢复了乖乖巧巧的样子,就像是在沉日谷那样,是她乖巧听话、聪明伶俐的好弟弟。
不过这样的日子没有过多久,织萝先是要她不要再以千月家族的身份行走四方,然后又要她离开清扬,还说要一起回家。她完全不能理解这个孩子的想法,而且渐渐的失去说服她的耐心,本来么一个男人、一个弟弟,有什么资格质疑姐姐的选择,他只需要听话,乖乖的被喂养就行了。终于有那么一天,她发现织萝偷偷的又联系上了长林班,而且溜出去表演,那一天姐弟俩人大吵了一架,她把织萝锁在房间内愤怒的去找和亲王,鸣瑛答应她尽快赶走长林班。然而当她第二天回来后发现这个少年居然从二楼跳窗而逃,鸣瑛派了许多人去找都没有音讯,而下一次遇到便是在京城,而那个少年又一次“红极一时。”
千漓不明白织萝为什么最终选择长林班也不愿意和她在一起,她只能理解为这孩子天生下贱。当然,她隐约也觉得或许背后还有些什么,是不是清扬身边哪个轻浮的女子调戏了她这美貌的弟弟;或许,织萝依然不能原谅由于她的脱逃而害死了父亲;然而,在这其中有一个念头悄悄升起,可她拒绝承认,那就是,这其中有什么与和亲王有关,甚至织萝的任性其实是在试图保护她这个姐姐。
作为千月家的继承人,她当然知道逃亡会给家族带来什么。官府对于那些逃亡的流放者的处罚向来是逃一人杀全家。她知道那个古老的预言,相信官府不会杀了他们全家,但是必定会有人为此付出惨重的代价,虽然那个时候她没有想过这个代价是生父的自杀谢罪。
然而一切从头开始,她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一直以来她被看作家族的希望,也以能够继承家族为荣。如果没有那个人,如果那个人象以往千月家的孩子那样在后宫中寂寂无名的腐烂的话,她会非常完美的履行自己的职责。然而,那个人十五岁一等进阶,十七岁就任女官,神童才子名满天下。而她,只能在一个终年见不到几次阳光的地方无望的生活,看不到自己的未来,遑论家族的未来。
她几次求母亲让她离开,千月家的族长温和但是坚定的拒绝,终于有一天母亲对她说:“你们姊妹二人,你姐姐水影作为千月家的嫡女已经履行过自己的责任,今天所有的荣耀都是她凭借自己的努力得来的。我不知道她做了什么,为什么能做到这样的地步,可我为她骄傲。而你,生来就是家族的继承人,也该履行自己的责任,无从逃避。”
她不能认同这句话,她是在异象下出生的孩子,容貌又酷似千月素。她才应该是作出伟大事业的那一个,而在那个偏僻的地方,她是没有希望的。
那一年她用性命作赌注,在一个暴风雪的夜晚开始爬山,九死一生的逃出了流放地。然后,便是以千月嫡女之名获得的惊人声誉,以及遇到了和亲王,终于象她的姐姐一样,拥有了天下皆知的名声和辉煌的未来。
她,绝对不为自己的选择后悔。